景炎七年,10月28日,上海。
    “咣咣咣……”
    一台巨大的压路机正发出巨大的噪音,沿着一条新修的柏油路不断前进着。
    六年前,可以独立行动的蒸汽拖拉机第一次投入实用,此后被作为重点项目关注,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不过毕竟受限于工业水平,现在的蒸汽机械虽然结构上已经相当完善,但仍然非常傻大粗黑,推重比低,成本很高,难以普及,只在一些特殊领域有应用。这些特殊应用之中,蒸汽压路机算是比较成功的一种,毕竟压路机本身就需要极大的重量,原本傻大粗黑的缺点就不算缺点了。
    当然,先进机械价格昂贵,普通场合用不起,也就这上海地位重要,又有财政收入,所以才配备了一台。即便对于新鲜事物不断汇聚的上海来说,这大铁牛也是个新鲜东西。现在,街道两旁就有不少市民和旅客在啧啧称奇地围观着这个喷吐着煤烟的新型机械,啧啧称奇。
    吴浚今日出行在上海街道中闲逛,就正看到了这奇景。此时他也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台压路机,看着这台机器在地面上缓慢而坚定地前进,巨大的钢辊将人工铺好的路面压得平平整整。
    他初见惊奇,渐渐的又心生惊惧:“这般无比钢铁大物,若是用于战场之上,谁人能阻?”然后又笑笑:“真是想多了,别说这铁象,就是夏军的火炮打过来,又有什么办法?”
    他回头看了看,西边的黄浦江畔,一艘燎原级战列巡洋舰正停靠在码头中,即使远远看着依然觉得高大威武。
    他之前在幕府与同僚议论未来战事的时候,曾有人提议在长江狭窄处沉船阻碍夏军战舰进入,当时就被人斥为异想天开——这得沉多少船才能把长江堵死?又有谁能有这个魄力去推行这么庞大的行动?
    如今看来,即便有人能做,也无法做成。夏国海军早已有了预备,将战舰派驻了上海崇明一带,未来一旦有变,恐怕第一时间这些战舰就会进入长江,阻止宋军一切有可能的敌对行动。
    想到这里,他不禁颓唐地自言自语道:“莫不是无望了?”
    轰隆的噪音仍然不断从街道上传来,然而吴浚却像没听见一样,内心不断回忆并思考着。他当初本是赣州一寒门子弟,当年热血上涌随文天祥起兵抗元,历经波折,最终脱颖而出,成为文氏幕府之中较为高阶的幕僚之一。
    随着他地位的水涨船高,他家人也在隆兴府置办产业、经营工坊,颇为红火。现在,他的生活相比过去已经好了太多太多,然而一旦不可避免的战败来临,这一切会不会灰飞烟灭呢?
    他想的烦心,也没心思再看这大铁牛了,带着随从穿了几条街,找了处清净的茶馆坐下来歇息。
    点好了茶,就有一个报童抱着一大摞报纸过来推销道:“这位官人,要看报吗?照顾照顾生意吧。”
    吴浚觉得也正好,反正干坐着也无聊,便问道:“你这都有什么报纸?”
    报童答道:“可多了,有通刊的《江南新闻》《临安小径》,还有《格致新知》……还有些北来的报纸,《东海新闻》《论坛报》……”
    “哦,你这有《论坛报》?那来一份。”吴浚当即拍了几个小钱牌出来。
    这《论坛报》与其他以采编新闻为主的报纸不同,大部分内容是汇编的民间针对热点事件发表的评论。之前吴浚曾偶然得了几份,很是新奇,不过江西那边没有正式发行,平日想买也买不到,今日得见,正好看看。
    “好嘞。”报童飞快地在报纸中翻着,然后取出一份递给他,道:“官人你看这份是么?”
    这个小报童实际上识不了几个字,辨认报纸主要靠标题字体的风格,有时候会出错,所以反而还要让客人辨认。吴浚对这种情况也并不意外,瞥了一眼就接过去道:“没错,正是《论坛报》,钱你拿去吧……天哪,这写的是些什么!”
    《论坛报》的文章皆是围绕主题讨论,而今天这一份的主题用大字印在了头版上,赫然是“天下一统”!
    吴浚手颤抖着,目光不断在小块的文章之间移动着。
    这些来自民间人士的文章,有的中正持平地论述天下一统的必要性,有的慷慨激昂地笔伐赵宋三百年来的罪恶,有的指责今年来宋国的不逊,有的讨论伐宋方略,有的辨析正统性……反对南伐的倒也有几篇,但都写得酸腐难耐,令人读起来只会心生反感。
    他脊背上都出了汗,看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这……这洋洋洒洒上万字,字里行间全是一个‘打’字啊!”
    旁边的随从看不懂字,但见他这样子关切地问道:“官人,报上可是说什么大事了?”
    吴浚颓然叹道:“不是大事,胜似大事……夏国朝堂尚未动手,然而民间已经人人争战,战事无可避免,只是时间问题了。”
    随从听了之后也大惊,问道:“这打仗可是大事,就这么写在报纸之上?”
    吴浚摇了摇头:“就是这般才更可怕,说明他们根本不害怕我们知道啊……嗬,也是,夏军自视甚高,要打我们,与我们何干?”
    这时,邻桌一名穿着长衫的茶客转过头来,对他问道:“这位员外是外地来的吧?其实这些时日风声早就有了,我等可早就习惯了。”
    吴浚对他一抱拳:“确实,在下自江西来,船上漂泊多日,不闻世事。这位仁兄,你既知战事将起,难道不感忧虑吗?”
    那名茶客笑道:“有何可忧虑的?这上海虽名为宋土,但一街一河都在夏人掌控之下,真有战事也是安稳后方。周近的平江等地,也早已人心思变,不愿意受那朝廷的鸟气,传檄而定即可。打都打不起来,有什么好怕的?”
    这个说辞其实和之前的孙员外差不多,但更要直白许多,吴浚听了有些错愕。江西各地士绅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总要喊一句拥护文制置和朝廷的,而这些人却能大言不惭地说出叛国之举,人心竟已败坏至此了吗?
    他的随从瞪起了眼,试图斥责这无君无父之言,然而被吴浚拦下了:“就这样吧,今日不闲逛了,回客栈。”
    于是他们就这么返回客栈中,吴浚也不用饭,独归室内,和衣卧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索破局之法,可是始终无解。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平天下自有别人去做,治国也不是我能指摘的,唯有修身齐家了。”
    如此他在客栈中闷头住了一日,又住了一日,直到第三日才长叹一声,不带随从独自离开了客栈。
    然后,他寻了条偏僻小路,去了浦东核心区那处名为商站,实际上却形同县衙的堡垒型建筑之中。
    ……
    10月30日,中央市。
    尚书省大楼,宰相办公室中,季国风正批阅着一份黄河流域封山育林的计划,门突然敲响了。
    来者是他的一个秘书,就站在门口说道:“宰相,枢密院的新计划送来了。”
    “哦?”季国风放下笔,在文件中夹上一枚书签,然后说道:“把人都叫进来,我们研究研究吧。”
    “是!”秘书紧接着转身对门外招了招手,然后外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先后有七人随他一起进了办公室。
    秘书先是走到办公桌旁,将一份文件递到季国风面前,然后又带人走到右侧挂着的一幅大地图旁边,一边参考着手中同样的文件,一边将各色标记放置到地图上。
    季国风也站起身来,来到地图旁看着他们摆弄。渐渐的,标记越铺越多,北方绿色的是夏军,南方土黄色的是宋军,大多沿长江一线展开,形成了对峙之势。从图上看,即便只论数量,夏军也对宋军形成了优势。
    等到标记铺完,秘书就开始报告道:“驱逐元国后,传统汉地我国已三据其二。之前高达投降,我国进驻鄂州,新设武汉郡,犹如一把尖刀插入湖广腹心,战略形势极佳。如今南下灭宋轻而易举,问题只在如何尽快结束战争,避免破坏民生。枢密院拟了三个重点进攻方向,分别是淮、江、海。淮便是在淮河北岸集结重兵,一旦开战便分别自淮西、运河南下,尽取江北之地。江则是自武汉出发,一边收取湖广,一边顺江东下。此二策历史上皆有先例,成功的失败的皆有许多,唯独第三个‘海’史上罕见,也就是用海军直接在临安一带登陆,取敌首脑,再席卷江浙,正如当初临安事变之所为。”
    季国风点头道:“很合理,再讲讲细节……”
    这时,办公室的门却又笃笃笃敲响了,季国风应答后,一名留守的秘书走了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季国风听了,有些意外,有些惊喜,但很快又平静下去,并不当作是什么大事:“宋国有人送来情报,说文天祥想把皇帝迎到江西去,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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