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四年,7月27日,荆湖北路,沙洋。
    自襄阳往南,汉水先大致向南流,又折转向东,整体呈“l”形。沙洋就位于这个l的拐点附近,再往西南百里就是重镇江陵府,地位重要。这十年来,沙洋已经反复易手多次,先是被南下的元军攻占,前几年又被自洞庭北上的宋军收复,如今,又一支强大的军队出现在了它的外围。
    “怎么回事?”
    沙洋守将魏良站在城头上,看着东方河上数不清的船只,心脏直跳。
    “是夏军的船……但不是还要几天才会来吗,为什么提前了?”
    在长长的汉水之上,一连串船只望不到边,皆挂着夏军的旗帜,整齐划一,令人不寒而栗。
    “轰……!”
    魏良正迟疑着要不要派人去问个究竟,一轮炮响便自河上一艘领头的驱逐舰上传了出来。不过声音中平,并非是真正的炮击,而是低装药的礼炮。
    不过这响声依然让岸上的宋军胆颤,猜测着这些不速之客的来意。见已经有船靠岸开始把人放下来了,魏良一跺脚,招来一个部将,道:“快,带人去问问,他们是意欲何为?”
    部将硬着头皮点了一队兵出城往河边的码头去,远远的只见船上一批批地下来雄壮的大兵,心中惊慌无比——天哪,夏国这不是要对大宋动手了吧?
    他左右看看,见哪个都凶神恶煞的,不敢接近。但夏军有哨兵在外围巡逻,见了他们主动寻过去,问道:“你们是沙洋守军?有什么事吗?”
    部将立刻笑道:“是是是……弟兄们,你们来我们沙洋,不知道是所为何来?不知可有要我等效劳的?”
    哨兵摆摆手道:“我们是第二重型旅,不在你们这儿久留,很快就往江陵去了。你们不要多事,守好城池,不会有麻烦。”
    第二重型旅本就已经收拾好装备,在襄阳集结待命,昨日上面的命令一下,便直接乘船顺流而下,今日便到了沙洋。按照本来的计划,他们应该是一路乘船先前往仍在高达控制之下的鄂州,再沿长江西进。这条路线不折腾但耗时较长,但现在军情紧急,中原师指挥部就临时更改了计划。船队抵达沙洋后人船分离,船继续沿预定的水路前进,而人员和轻装备则走陆路前往西边的峡州,尽快开始战斗。
    部将并不知道这背后的调调,得了个过得去的答案,就匆匆回去复命。
    与此同时,夏军却并不在乎他们怎么做,上岸整理好队伍后,就绕城而过,向西行去。
    城头,魏良看着这井然有序的人马浩浩荡荡经过,嘴角一阵抽搐,拳头捏起放开,最后还是叹了一句:“罢了,等他们走后,往京湖制置司送封急报去吧。”
    ……
    夏军的突然进入,引发了驻江陵的京湖制置司的轩然大波。
    京湖制置大使李芾对此很是不爽,却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一来打不过,二来数年前在洞庭湖,他还是借助了夏军的帮助,才得以北上占据江陵,隔绝了巴蜀和湖广两部分元军之间的联系。
    所以,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夏军在自己的地盘上自由行军。
    夏军行动极快,先是抵达江陵府,在当地征召了一批船只和熟悉长江水文的船工,然后便到了门户之地峡州。
    巴蜀与湖广之间有重重大山阻隔,山间几乎没有陆路可以通行,唯有长江水路沟通内外。这段山间水路又以中央的奉节县为界,分上下两部分,上游重庆奉节段水文情况相对较好,而下游奉节峡州段水流湍急而多变,沿途多暗礁浅滩,有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三座险峻峡谷阻碍,航行极为困难。
    这些年来,元宋双方就是以这三峡段为天然阻隔,互相对峙,上游的下不来,下游的上不去。当然他们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就这么各守一端,混吃等死。
    平静的局势直到现在才被打破。
    8月1日,峡州,夷陵县。
    “终于到这一天了啊……”
    长江东岸的码头区,“三峡汽船航运公司”的经理罗八五看着夷陵城外新立起来的大片军营,感慨无比。
    罗八五原本就是川蜀出身,二十多年前蒙古入侵,四川之地大乱,他随乡人逃亡到长江下游,后来流落到崇明岛,在当地给人当水手过活。再后来,他机缘巧合加入了东海军,一路升职,最后以上尉身份退役。
    他这样的退役海军在航运业中颇为抢手,后来就进入了航运公司中工作。两年多以前,他和一批人被抽调过来,以峡州为核心开始经营三峡航运业。
    三峡段水流湍急,船行不易,通常只能通行浅吃水的小船,还只在顺风时行船,险要航段还要拉纤才能过去。而三峡公司配备了特制的高功率蒸汽船,能够在相当程度上客服这个困难,运力相比过去强上很多,具备了强大的竞争优势。
    但是真算下来,公司运营的投资回报率也并没多高,之所以开设这家公司,显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为了给下一步的西进探路。
    航路两端的宋元官吏其实对此也心知肚明,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找茬的话还不知道倒霉的是谁呢,还是装看不见的好,落袋为安吧。
    如今,就到了三峡公司发挥作用的时候了——他们虽然装备的蒸汽船数量不多,但几年下来积累了不少水文数据和航行经验,对于接下来的攻势非常重要。
    现在,罗八五的身后,五艘公司所属的蒸汽船在码头上一字排开,雇工们在上面里里外外检修机器、搬运货物。在更外围的港区中,一批从下游来的运输船已经抵达,它们都是夏国民间的商船,现在被军方征调而来,不久后将在三峡公司的指引下,将第二重型旅以雷霆之势送往上游,攻入四川盆地之中。
    罗八五下到港区里,走到雇员之中,用浓厚的乡音喊道:“干得不错,都仔细些,检查好了……我们回家的日子要到了!”
    ……
    8月3日,巴东县。
    从峡州到奉节的三峡航段,共有秭归、巴东、巫山三座城池,其中最东边的秭归在宋国掌控之下,西边的其余两座皆在元国之手。换言之,中间的巴东县便是元国临近前线的一座边境城池了。
    巴东旧县城位于长江北岸,依山而建,形势险要,但面积狭小,居民不过百余户。之前吕氏一族经营巴国之时,鉴于巴东的险要位置,又在江南岸择地重建了新县城,设施更完善,人口也多得多。而旧城被改建为一座纯粹的军堡,与新城一北一南,控扼住了长江航道。
    此时,北城临江一面的城墙上,士卒田富正眺望着东边的江面,汗水不住地流下来:“妈呀,怎么这么多大船?!”
    田富自小生长在巴东一带,当年为了吃粮应征入伍成了吕文德的兵,后来变成了巴国军,然后又换了身衣服成了元军。到如今他已经是一员老卒了,一直都驻在巴东没怎么离开过,来来往往的船只见得多了,对夏季乘着东风蜂拥西进的小船习以为常,而大如城楼的海船也不是没见过,可从来没见过如今这般景象——成群结队的大船溯江而上,其中不少船还拖着长长的烟柱!
    他不禁握紧了手中的木弓,又转头看向右侧的一门大炮,喃喃道:“这可如何能对付得了啊……”
    巴东旧城一共才四门大炮,而且都是土法铸造的,威力不强,平日唬唬人也就罢了,真临阵对付强敌能有多少用处?
    “轰!”
    正说着,南边就突然一声巨响传来,田富抬头寻去,便见南城之上有一处炮位冒出了白烟,应当是它开火了。片刻之后,江面上被炮弹砸起了一道水柱,但离下游船只还差得远。
    而不久后,为首的一艘夏国驱逐舰船头的火炮发出了回击,炮弹旋转着跨越近两千米的距离,虽然没有正中炮位,但却重重砸在了城墙之上,细碎的土石哗啦啦落了下来。
    即使隔着一条江,田富也对南边的震撼感同身受,腿肚子哆嗦起来:“乖乖,一炮就打成这样,要是打多了,城墙不得塌了?”
    没过多久,后方的城梯上突然响起噌噌的脚步声,田富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军官带着几个亲兵匆匆上了城墙,对炮位喊道:“都稳住手,莫要把炮子放出去!”然后又转向西行,赶往下一个炮位。
    田富虽是普通兵卒,但在军中时间长了,也算有点资历,现在见这军官从自己面前过,便凑上去大着胆子问道:“庄队正,咱这得怎么打啊?”
    庄姓军官眉头一皱,他当年还是宋军的时候职衔是队正,变成元军后又就地改成了百户,这老田富以前叫习惯了,经常改不过口来。不过都这火烧火燎的时候了,他也无心去纠正一个老兵的口误,随口道:“别多管,好好呆着,不要乱动。”
    “哦,好……”田富应道。
    他虽然没得到明确的答案,但安心了不少,长年从军的他已经总结出了一套人生经验,现在这个庄百户气息沉稳、脸色平静,显然对战事有一定的把握。既然如此,他都不紧张,那我还紧张个什么?
    所以田富平静下来,继续看向江面。
    东方的夏军船团越来越近,更显庞大,几乎遮蔽了整个江面,压迫感十足。而巴东的南北两城都没有继续开炮阻击,就这么放任它们接近过来,眼看着就要到城下了。
    正当田富奇怪上面要如何阻拦船队的时候,南城终于做出了反应——城头升起了白旗,城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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