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4年,2月30日,应天府/归德府,睢阳县。
    (注:也就是后世的商丘市。宋称南京应天府,金元称归德府,府治在睢阳)
    “独宿闽溪寺,中宵梦自惊。
    月斜移树影,风急转滩声。
    起对清秋色,难为远客情。
    云山千万叠,何处是神京。”
    应天府城睢阳城东,一处挂着东海旗的小型营地外,几名长衫打扮的士人正围坐在一起,传阅着一些纸张,其中一人浏览到这首诗,忍不住读了出来。
    去年底,东海关税同盟全面出击,将边界线大大拓展了出去。其中东海军主攻的河北方向进展神速,到今年一月底,已经完成了闭关居庸、尽收河北之地的壮举。而齐、滕、徐三国军队向西进发,也各有斩获。齐国夺取了黄河之北的开州(濮阳),滕军三路出击,将战线推到了黄河沿岸的定陶曹州一线,而自睢水而上的徐军占领了黄河之南的睢阳城。
    总体来说,这么多军队全面出击,元军左支右绌,根本无力抵挡,因此同盟军一路走来还算顺利,只是入冬后受限于补给问题而各自驻军休整,等待水运复苏。
    这可不是个小问题,要知道四十年前宋军端平入洛,就是因为贸然深入中原,补给线拉得太长,被蒙军抓住了纰漏才失败的。现在虽然实力对比不同了,但运输条件的恶劣是不变的,仍然要靠马拉船运,必须小心才行。
    二月份天气开始回暖,但河上浮冰将化未全化,水量不大,水路不通? 与此同时土地刚解冻泥泞难行? 陆路也不通,实在不是个进军的好时候? 所以又一直等到了月底。
    在这段时间里? 各军加强了对已占领地区的控制。总指挥部将作战区域从北到南重新划分为燕、赵、宋三个战区,分别指代燕京平滦一带(河北北部)、大名府河间府一带(河北南部)和黄河沿岸地区(河南)。其中东北师驻守燕地? 华东师驻守赵地,而二野被调了回来? 与新近整备完成的一野和一些零散部队组成“中原师”? 进驻宋地。他们将和三国军队一起,共同完成收复中原的壮举!
    中原地带目前地广人稀,本身不能产生太大的立竿见影的价值,但控制这片土地后? 可以切断关中与南阳湖北等地的直接联系? 让湖北的大量元军成为孤军,对下一步的战略行动有益。更何况,中原大地上的开封、洛阳等重镇乃历史名城、宋国故都,具有重大的政治价值,收复之后定能再度声势大振。
    对于这一点? 相比东海人,同盟军中的宋人感受更深些。
    睢阳城外的这个东海军营地? 是中原师派驻给徐国军的一个“观察营”。这个营人数不多,配备了几门火炮? 关键时刻可以支援一下徐军,但更重要的是带了两台通信车? 能够通过电报随时与东海军取得联系? 对于沟通指挥有重大作用。
    平时不打仗的时候? 通信车也不会闲着,而是会接受后方的广播,把最近的新闻整理出来,用携带的简易印刷机印刷一些,分发给徐军中的相关人士,让他们能随时了解最新信息。
    这在娱乐匮乏的归德府可算难得的新鲜事了,因此就有好事者经常在营外呆着,等待第一手新闻,这几名士人便是如此。
    去年宋国大分裂,元军入鄂,闹得人心惶惶,不少士人当即变卖家产收拾行装,带了家人向北逃到安全地带去。其中大部分都去了最安全也最发达的东海国,但也有一些不喜欢东海国的氛围,去投了别国的。来投徐国公李庭芝的自然也有不少,其中就有不少人被他收入幕府中,来前线参赞军务,刚才念诗的蔡高澶就是这么一位。
    “好诗!”旁边的另一名士人黄菅击掌赞叹了起来,“是何人所写,可是应景而作?”
    蔡高澶往纸上瞥了一眼,道:“嗯,是一个叫文珦的和尚所作的,题曰《寄闽中溪寺》,乃是旧作,被江南新闻新刊了出来。”
    黄菅从他手上接过那张纸,把诗又读了一遍,品了一品,道:“果然也是。此诗读来有凄凉清苦之意,想也是山河破碎、无望北顾之时所作,不该是如今大获全胜的局面下会写的。”
    对侧另一个士人笑道:“也未必啊,鄂州那边不正是山河破碎吗?说不定人家就是听闻此事才感慨而作的呢。”
    黄菅瞥了一眼这个叫魏景胜的家伙,心里鄙夷。几个月前你在家乡的时候不还慌得要死么,如今逃来了安全区才多久,这就不把自己当宋人了?真是数典忘祖哇!
    但他也没明着指责他,只是看着手上的纸道:“也不是,是开庆年间的旧作,有些年头了。”
    蔡高澶回忆起了往事,感叹道:“开庆年啊,也是北虏入寇的时候。彼时我还未及冠,听着西边传来的坏消息,可真是激愤,又惊恐。当时只想着能把敌寇驱出国门,也不敢想收复中原什么的,如今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我军真的打到了中原,离收复神京的日子也不远了!”
    魏景胜又阴阳怪气道:“我军?这次南朝可是让元军打进了鄂州呢,还是一样的无能。是东海军勇猛激进,尽歼北地元军,我等才能进展如此顺利!”
    黄菅随口反驳道:“纵使东海国强,可他们攻了行在,害了度宗,乃是不忠不孝之徒!”
    魏景胜哂笑道:“黄君还受这一套蒙蔽呢?当年我也是如此,可自从来了北地,才知旧人所言不尽不实。东海国国泰民安,士绅安居乐业,不受官吏压迫,上古三王之治也不过如此!孟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所求之治不就是这般吗?就此看来,东海国行的是仁政,是王道,是正统!南边那两个小朝廷,无非是独夫之治罢了,别说只是教训一番,就是真废了又如何?”
    其余几人听了他的话都一惊,立刻劝道:“魏兄,慎言啊!”
    魏景胜摆手道:“怕甚末,即使在临安我也敢这么讲,更何况是在这东海国的眼皮子底下?也只有这伟大的国度,才有这气度,不怕我说什么。”
    黄菅一愣,不知道该反驳他什么,只得转移话题道:“明日便是大祭日了,诸位都准备好了吗?”
    明天3月1日清明节,本来就是祭奠先人的日子,李庭芝决定适时举办一场大祭,祭奠一路走来伤亡的战士和靖康以来战殁的大宋兵将,为收复开封的军事行动开个头。
    (又注:开封是宋朝的叫法,金称汴京,元称汴梁,不同政治立场会有不同的称呼。)
    蔡高澶说道:“国公命我写一份檄文,三日前便已写成了。自端平年间入洛失利,王师已经四十年未曾踏足中原了,如今复归,是该好好庆贺一下。”
    魏景胜摇头道:“端平年好歹还进了开封城,如今仅到应天,就又要大祭又要写檄文的,也不怕拿大了再遇到什么事端。”
    “说什么丧气话呢!”黄菅怒道:“那东海军不也派了一个‘旅’随行么,你便是不信徐国公,还不信他们?”
    魏景胜正色道:“未虑胜先虑败,这不正是兵家正理,不正是我等幕僚的职责吗?”
    这时,正到了东海军出操的时间,一阵号声过后,一个步兵连排成队伍,出营整齐地围着营地跑起圈来。
    另一个士人看着这整齐的队形,指着他们羡慕地说道:“看,如此强军,还怕打不赢么?”
    魏景胜耸耸肩,不说话了。
    蔡高澶目送队伍离开,感慨地道:“要说列队,大宋新军也未必就差到哪里去了,可为何就不如东海军那般能打呢?”
    ……
    3月1日,东海同盟诸军普遍举行了仪式,祭奠死者,告慰生者。经过这场活动,全军统一了意志,士气高涨,军心可用。
    3月5日,同盟军兵分三路,正式出征。一野和齐军自东北出击,滕军自东,三野和徐军自东南,三路齐出,进逼开封,一路高歌。
    ……
    3月10日,长安。
    太极殿的侧殿中,六十岁的忽必烈斜倚在床榻上,听着文武官员们给他做最新的战况报告。
    元朝重视驿路建设,即使是千里之外的汴梁前线,消息也能在两日之内传回来,相比古代战争的常见延迟来说,这几乎堪称瞬息而至。
    如此重要的事务,本应在朝堂上正式讨论,但这半年来大起大落来得太快,最近更是坏消息不断,皇帝陛下承受不住,身体不适,只能卧床休息,因此臣子们只能挤在这间小小的侧殿里,与他商议最新的军务。
    陈嵬见诸老臣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关我事的样子,自南方回归的史天泽也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装死,微微一叹气,站了出来。
    他拉过一幅地图,一边在上面标注着一边讲道:“陛下,昨日的消息,东贼三路齐进,进展颇快。北路军取了滑州后,没有继续沿御河取卫州,反倒是突然南下陷了开州,离黄河只余六十里了。中路军沿河西进,已经到了韩陵,离汴梁已经不足百里了。南路军到了汴梁东南的杞县,也是百里左右……”
    忽必烈微微转头,瞥了一眼地图,看着三个箭头直指汴梁,眉头皱下来,但又强提起信心道:“东贼分了这么多路,难以呼应,只要张之美从南边攻过去,自然就溃了。”
    张之美名懋,是开国名将张子良之后,现任归德万户。去年他面对同盟军的兵锋失利后西撤,被朝廷委任统领中原兵力,养精蓄锐,伺机出兵攻击同盟军的软肋。
    群臣中的安童突然开口道:“陛下,张之美他……”然后见忽必烈把目光投过来,又不说话了。
    陈嵬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张万户声称兵力不足,没有发动攻击。”
    忽必烈气息突然一乱,撑开了眼睛,扫了一眼榻下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臣子们,压抑着声音道:“苏合木仁、安童、史丞相和张平章留下来,其他人都出去吧。”
    众臣如释重负,纷纷告罪离开了这个狭窄压抑的房间,只留这四个倒霉蛋承受皇帝的怒火。但他们出门后也不敢离太远,就在门外候着。
    门关上的一瞬间,忽必烈反常的怒吼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张懋他是要造反吗!他要撤,朕准了,他要中原钱粮,朕给了,现在朕要他出兵,他怎么就不动了!是不是他老家涿州被东贼占了,他心思不对了?!懦夫!奸臣!叛徒!不光是他,所有的河北汉臣都在骗朕!朕恩养他们这么多年,他们就一点恩义不念吗?现在看东贼势大,就又要换主子了吗?一群养不熟的狼!!”
    史天泽咳了一声,轻声劝道:“陛下,至少现在诸臣还是忠的,南方还有许多将领在奋战,莫要让他们寒心。”
    忽必烈喘了一会儿粗气,旁边的太监赶紧上前给他送上参茶。过了好一阵子,他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一些,才说道:“张懋不动,现在拿贼人还有什么办法?”
    四人都不说话了。
    忽必烈的怒气又涌了上来,张嘴欲骂。这时平章政事张易开口道:“陛下,事到如今,只有那个办法了。”
    陈嵬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连忙对忽必烈喊道:“陛下,此策太毒,纵使一时成功,也是饮鸩止渴,万万不可啊!”
    张易转头看着他:“陈中书可有别的办法,能变出十万大军拦住贼人?”
    陈嵬怒道:“即便东海夺了汴梁路,也不过是取了一片没多少民人得荒土而已,我朝屯兵洛阳、固守潼关,他们又能如何?为这一点土地失了人心,那才是自毁长城啊!”
    张易笑道:“人心?人心可是已经在那边了呢。先不说洛阳可不可守,即使守下了,贼军盘踞汴梁,北可攻晋地,南可趋南阳,无异于将我朝疆土一截两段,届时你又能如何?不如果断动手,将他们隔绝于中原之外!”
    陈嵬还欲反驳他,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说辞来。
    这时史天泽睁眼道:“我军在巴蜀进展顺利,若是再有一年时间,降伏巴国、联通川楚也不是不可。这便又是一大片稳固基业了。”
    安童也附和道:“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三人表态同意,陈嵬只能不说话了。
    忽必烈见他们吵出了个结果,也不说同意或不同意,只是一闭眼,说道:“朕要休息了,你们下去吧。”
    张易立刻道:“陛下保重龙体!”然后便起身了。
    四人次第走出门口,陈嵬径直离开了,史天泽坐回轮椅上不说话。安童一头雾水,拉着张易走到僻静处问道:“仲一,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都这时候了,怎么还不立刻决断?”
    张易看了看这个年轻的丞相,心中感叹还是太稚嫩啊,然后摇头道:“陛下可是明君,怎能下这种恶令?我们只管去做,他的眼睛闭着呢,不会说什么的。你也注意点,长安城中多东贼眼线,莫要再与他人说,即便是亲信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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