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6月13日,平江府,昆山县。
    “嗯,是这里了,画得还挺准。”
    陆平拿着一份地图,与王泊棠以及一批随从来到了昆山县城南边不远的地方,视察即将划归江南路桥公司所有的一块河边公田。
    他的这份地图是宋国户部提供的,以旧时的标准评价,算是绘制得相当精确了。自从当年东海测地术传入之后,在秦九韶的主持下,南宋的测绘水平有了相当程度的提高。贾似道推行公田法之时,更是要求手下用测地术绘制精确地图出来,这位大人可不好糊弄,你做事的时候可以贪一点,但必须把该做的做好。因此,这几年户部就积累下一批相当精确的公田及周边区域地图来,正好方便东海人按图索骥了。
    临安条约所带来的风暴刚刚兴起,而逐浪者已经开始为下一阶段做准备工作了,陆平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被调了过来,主持江南路桥建设有限公司的筹建。公司架子刚搭起来,他这个总经理也不能闲着,现在带着一帮人在实地考察公司名下的土地财产。
    王泊棠拿着一柄折扇不断扇着风,看了看周围,说道:“又是一条河,噫,这要是一路修到建康去,得架多少桥啊?”
    之前王泊棠是在淮河一带奔走主持外交工作,稳定李庭芝等地方大员的情绪,条约正式签订之后又来到了江南,考察当地的民情变化,为进一步的行动做准备。正好陆平被管委会派来负责铁路预备地皮的勘探工作,顺时顺路,所以就一起行动了。
    陆平说道:“确实多了点,不过也不用现在就开搞,等打完了仗产能空闲下来再说吧。沪宁铁路一旦能建成,收益可是巨大的,这条线路长度和我们的东沂线差不多,沿线人口密度却有五倍,除了社会效益,还能有数不完的利润。”
    王泊棠嘟囔道:“是啊,就怕到时候乡绅们骂你破坏了风水呢。”
    “不会,吧?”陆平有些迟疑,“现在的人不会像晚清那时那么愚昧吧?”
    王泊棠擦着汗说道:“谁知道呢,观念问题倒是其次,但要是利益相关的话,就算不想闹也会闹了。你看,那边不就闹起来了吗?”
    陆平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发现县城南边的一片空地上有不少人汇聚了起来。“还真是……这是闹啥咧?”
    “谁知道呢,不过管……”王泊棠刚想说管我屁事,就想起自己是来考察民情的,于是转口道:“最近的大事估计跟我们多半有牵连,你继续,我去看看。”
    “哎,我也去,反正这边也没什么事,看过就行了。”
    于是,他们就向县城的方向走过去了。
    ……
    “朝廷想随随便便就把公田给分了,这绝对不行!”
    昆山城南,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士子站在几个旧箱子垒成的讲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表着演说:
    “诚然多年公田恶法积累下来,田块不断转移积累,哪块该是谁的已经成了一笔糊涂账。但是,贾党乍除,陈党又兴,若是让朝廷派人来主持分配,他们怎么可能不会以权谋私、中饱私囊?”
    随着他的演说,台下诸人的情绪都高涨了起来。
    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不管是这个演讲的年轻人还是台下的听众,都是穿长衫的中等以上人家——也不奇怪,穷人都忙着讨生活,也就有钱人才会有闲闹事了。
    “所以!”年轻人挥舞着拳头,“这些公田本来就是我们昆山人自己的,如何还田于民,也该由我们昆山人自己决定才行!我建议,由昆山各乡士民各自推举宿老,公议还田一事。如何纠纷议论,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能让朝廷插手!还有那劳什子国债……朝廷有所摊派,也不是不行,但是买多买少,不能由他陈与权一张嘴定,必须由我们自行酌情量力认购!”
    他的倡议提出之后,场上的气氛达到了顶峰,诸多绅士们大声胡喊着“公议还田!”,然后一起往城内走去了。
    陈宜中上台后,一大“善政”是终止公田法,将之前征集的公田归还原主,以收买士大夫阶层的支持。但是,公田法不仅只是将民田收归公有,还包括一系列的整理田地过程,将收上来的零散土地置换成连片的大块公田以便于管理。这么一来,还田过程就不可能简单地物归原主了,必须经过仔细地登记和划分才行。而这个过程必然要有人主持,而这个主持工作显然又是个肥差,所以肯定会被陈宜中用来收买他的党羽。
    与此同时,为了筹措《临安条约》的赔款,陈宜中在东海人的指导下发行了“大宋国债”。这东西当然好,但想摊派出去也不容易。皇室捏着鼻子用封桩库的资金买了一部分,被打成贾党的官员为了赎罪又买了一部分,剩下的就有些困难了,谁会愿意用真金白银买这种没保障的纸票?
    所以,陈宜中又想了个办法,就是把还田工作与国债认购绑定,哪个州县买的国债多,就先开始还田。这事倒不新鲜,朝廷之前就经常因事摊派各项临时税费,相比之下这有可能归还的国债看上去吃相还好些,但总归还是有些令人不爽。
    若是换了以前,有这点猫腻,民众多半也就忍了。可现在就不一样了啊,临安被东海军随随便便就攻了进去,朝廷威望扫地,新上台的陈宜中根本就没什么根基,都需要拿田来买声望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所以,消息传来,昆山士绅们很容易就组织起来,坚决要把朝廷的手挡在外面,趁机争取自己的权力。
    这一出好戏看得陆平目瞪口呆:“乖乖,我还以为是为了哪个清倌人打起来了呢,没想到居然是这等大事……等等,他们这不是要造反吧?”
    王泊棠倒是觉得有点门道:“有意思啊。看这小子的说辞,肯定不是自己想的,多半是看了我们的书报才悟出来的。文化部的宣传,多少也有些效果了啊。”
    陆平有些忧虑:“那我们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们这么一闹,恐怕国债的发行会受到影响,我们分到的那些公田也得起纠葛,情况可真是不妙。”
    “嗯……”王泊棠短暂思考了一会儿,“是会有些麻烦,但也未必不是个机会。郑绍明不是在喊什么为未来做准备嘛,我看就可以这么操作一下。”
    陆平一时还是没想明白:“你是说,支持他们,仿照宁阳县的模式拉过来?”
    王泊棠摇头道:“不是,时机并未成熟,而且人家未必也愿意来我们这儿。不过,准备工作是可以做一些的。”
    陆平问道:“准备工作?难不成要支持他们对抗朝廷?”
    王泊棠慢慢说道:“就算不支持,他们肯定也要与临安有一定程度的对抗,我们顺势推一把,让他们跟朝廷离心离德,给别的州县做个表率,对未来很有利。但是,也不能就让他们真的这么脱离朝廷的掌控,破坏大局……嗯,我们还得从另一个方面着手,支持朝廷继续压迫他们,至少税不能少交了。”
    陆平是越听越糊涂了:“你这么反复横跳,有什么意思?”
    “当然有意思了。”王泊棠嘿嘿一笑,然后突然又严肃了起来,“你觉得,自秦以来,像宋朝这样的大一统模式,受益最大的是谁?”
    “还能是谁,不就是皇帝吗?”
    王泊棠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从个人权力来说,确实是皇帝最大,但从阶层来看,可就未必了。
    我们可以这么看,大部分古代社会,都可自上而下分为明显的四个阶层。
    其中,最底层的第四阶层是普通平民和奴隶。不管在什么社会,他们都是被压迫的对象,大部分劳动所得都会被更上层攫取,因此导致了他们的贫困和愚昧,很难会对历史进程主动造成什么影响。
    第三阶层则是对第四阶层直接进行攫取的阶层,包括小地主、小商人、小官吏、基层武士、普通教士等等。他们虽然依靠攫取而生,但有了相对充足的生活资料后,也使得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发挥自己的智力和体力,从而创造及改进文化、哲学、技术、建筑、军事等等珍贵的文明成果。他们便是任何社会真正的中坚力量。
    第二阶层是领导者,包括官僚及贵族等等,他们的作用是把前两个阶层组织起来,从而形成集中的力量。而他们之中的佼佼者,便成为了更上一层的第一阶层的统治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塑造这个社会。
    在典型的华夏大一统模式下,顶层的第一第二阶层实际上是被削弱了。虽然皇帝本人确实拥有了一言九鼎的无上权力,但一个人能有效管理的范围毕竟是有限的,最高权力从若干个国王集中到一个皇帝身上之后,这个第一阶层的总体实力反而下降了。第二阶层同样是这样,统一之后不但不再需要那么多官僚和贵族,同时第一阶层还会把他们视作威胁而不断打压,自然会萎靡不振。
    对于底层的第四阶层来说,他们不用担心战乱的威胁,生活相对会好一点。但是,这种好生活在人口的指数增长之下很快会被摊薄,王朝初期还好,王朝后期人地矛盾严重,他们就会再次陷入赤贫之中,而这往往是一个王朝毁灭的根本原因。
    真正受益的反而是第三阶层。他们既少了头上的管束,还不用把大量的资源投入到无谓的军事斗争之中,同时第四阶层的人口增长也使得他们有了更多的剥削对象,让他们可以终日鱼肉乡里吟诗作对,可真是过上了好日子。典型的例子,就是现在的士大夫了。”
    他说完这一大通后,陆平若有所思,然后突然一拍巴掌,指着刚才那些昆山士绅离去的方向说道:“所以说,受益最大的就是他们了?!”
    “对啊。”王泊棠感慨地说道:“看看欧洲的骑士和日本的武士,住的是什么破堡子,吃的是什么猪狗粮,能跟这些士大夫们比吗?看看埃及的马穆鲁克,一年里有三百天都得把时间花在练武和打仗上,再看看我们这边,终日吟诗作对喝酒逛楼,这日子是能比的吗?别的国家,想上位要么靠投胎,要么靠军功。唯有这边,读书读得好就能一步登天,基本替代了别家的贵族阶层,不管是交税还是出力都少多了。这多么惬意啊!”
    然后他又摇起了头:“他们可是舒服了,但又是拿什么来报国的呢?朝堂之上拖后腿,战场上瞎指挥,战败了就投降?”
    陆平笑了起来:“也不是没用吧,至少诗词文章确实写得不错,给后世留了不少文化遗产。嗯,丝绸瓷器之类的奢侈品也做得不错……呃,好像也不是他们亲手做的。”
    王泊棠叹了口气:“如果是和平时代,他们确实也做得不错,对文明是有贡献的。但是,现在还是野蛮的时代啊。既然他们只知诗词歌赋而在军事上没有作为,那便怪不得屡屡被几万蛮族欺辱了,到时候,损失最大的又是谁呢?
    所以,这个情况必须改变了。权利和义务必须是对等的,既然他们才是大一统的真正受益者,那么他们就必须为维护这种大一统而贡献自己的力量才行。现在,他们就该认识到这一点了。如果他们想维持自己的权利,那么也就该承担足够的义务,而对于现阶段来说,这个义务就是买足够的国债和缴纳足够的税赋,帮助稳住天下大局才对。”
    宋朝开国以来讲求以文御武,收天下之兵于中枢,然而在古代的社会和技术背景下,这种强行征集并不能做到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效果。因为落后的交通和物流条件使得地方物资和人员根本不可有效能集中到一起,从各地收缴了一百份的税赋,集中用在一地可能只有十份的效果。这与其说是集中力量,不如说是削弱地方力量以维系自己的统治而已。正是这种削弱,使得宋朝的军事实力相比巨大的体量羸弱不堪,最终导致了神州陆沉。
    东海人可以用先进的武力去阻止这场悲剧,但阻止了之后呢?武力带来的控制和扩张难道不是又一次征服么?所以,他们真正希望的,是对这种模式的完全变革,让这个社会从上到下凝聚成一个整体,自发保家卫国。
    如果是十年前,这还是一条死路,无论是社会环境、技术条件还是军事能力都不允许。从社会环境来说,朝廷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从技术条件来说,即使民间有意报国,可受限于交通和通信条件,多个地区之间也无法有效联络并协调,一旦放手,可能会产生混乱产生一大堆大小军阀。而从军事能力来说,就算士大夫们有心贡献保家卫国,但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又能干什么?
    但现在就完全不一样了。临安事变后朝廷权威荡然无存,因此变革就有了可能。以报纸为代表的舆论环境的形成以及电报铁路的新技术的出现,使得大空间范围内的紧密联系有了实现的基础。而战争战术进步到火器时代之后,个人武力的重要性下降,反而人数和生产力的重要性大大上升,这正是农耕民族擅长的方向。只要适度加以推动,华夏大地上完全可以出现一个全新而强大的社会结构。
    陆平终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我们要一边帮他们改革,另一方面又要让朝廷能收到足够的税,好维持稳定?”
    “是啊,这是原因其一,”王泊棠点点头,然后又狡黠地笑了一下,“其二嘛,现在不让他们被一份重税压着,对临安产生不满,未来他们怎么会考虑加入东海关税同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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