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6年,5月11日,中央市,市北工业区,竹雅苑。
    “咦,是嶿福兄,幸会幸会啊。”
    “哎呦,晋达兄,今日又来了,可是好雅兴啊,这几位是?”
    辛守成一行人陆续沐浴完毕,在休息室打了一会儿麻将,等到水汽散完,便回到了沁楼中,往二楼订好的雅室走去。然后就在楼梯旁偶遇了另一帮客人,其中有一人是辛守成的熟识,当即便打起招呼来。
    “哈,这是我们‘垂钓俱乐部’的钓友们,这不是周东家从南洋回来了嘛,我们便来这边聚聚。”
    辛守成一怔,往人群中一瞅,果然发现一名精神矍铄的短发老者在其中,连忙轻轻一低头,做了个揖。
    “晋达兄”打了个哈哈,说道:“那便不打扰嶿福兄了,我们这也上去了。”
    辛守成连忙说道:“请,请便,各位可要尽兴啊。”
    于是他们几人让到一边,“垂钓俱乐部”的几人点了一下头,便从楼梯走上去了。
    进了雅间后,居温瑜往门外看了一眼,小心地问道:“嶿福,刚才那几人是?”
    辛守成正在招呼几人入座,随口答道:“没甚,应该是爱好钓鱼的一帮富贵闲人……不过里面有一位,就是髡发的那位,可是正牌的东海东家,今日也是有雅兴啊。”
    居温瑜有些惊讶:“那就是传说中的真东海人?看上去倒也没甚特别的,我还以为他们都是三头六臂呢。”
    辛守成哈哈一笑,说道:“都是人,还能有什么区别。东海二百东家,平日里走动多了,总能见到几个的。我当初还结识过前首辅张相呢,可惜他老人家去了广南,也不方便多走动……”
    众人听了又是一奇,居然认识那种大人物,怪不得他在这边做得风生水起呢。
    辛守成又拿起桌上的一个长颈茶壶一看,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黑色液体,于是招呼道:“好了,一会儿菜就上来了,我们一边吃酒,一边欣赏今晚的舞会。对了,这边的大食黑茶独有一番清苦滋味,都来尝尝。”
    说着,他便给众人依次倒了一杯“黑茶”过去。几人尝过之后,脸上立刻露出了精彩的表情。
    陈若风眉头直皱:“这茶也真够浓的……就是这么煮的吗?果然‘清苦’啊。”
    居温瑜倒是对此颇为受用:“入口虽苦,但却别有回味,倒是合适我这种老家伙。”
    宫文昌也是苦笑道:“论起提神醒脑,确实比寻常茶水强上不少,这一口下去,我整个人都清醒了。辛兄,你说这黑茶是大食产的?”
    辛守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道:“是啊,这两年商社跑了几次大食,带回不少好东西来,别的不说,单说这吃食就有两种。一种叫‘椰枣’,模样跟寻常干枣仿佛,但奇甜无比,如同干嚼雪花糖一般;另一种就是这黑茶了,恰恰相反,清苦至极。这大食之地,出产的东西不是极甜就是极苦,也是稀奇了。”
    这“黑茶”,自然就是远洋舰队从大食带回来的咖啡了。“咖啡”一词在阿拉伯语中的意义就是“植物饮料”,换成汉语无疑就等同于“茶”了,因此起了“黑茶”的名字。回程吨位很富裕,所以舰队买了不少黑茶回来,除了给股东们解馋,也往市场上卖了不少。不过黑茶不合这边的口味,销量也不大,只有少数人尝过后发现了其中的滋味才会买上一些,其中就包括竹雅苑的老板。后来他喝了一阵子,发现它提神作用明显,有助于客人们在夜间保持精力,所以又买了不少过来,当作特色饮品来供应,说来也是消费市场中的一大客户了。
    “极甜?”陈若风听他说到椰枣提起了精神,也不知道是不是黑茶逼的,“这里可有?”
    辛守成喝下一口黑茶,笑道:“没呢,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东海商行逛逛看,这边可没有。”
    这时,楼下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铃声,众人转头往窗外望去,楼下的舞台上已经有两个妙龄女子站着了。紧接着,又有两个侍者送了几盘菜肴过来。
    “好了,不说了,我们还是好好欣赏吧。”
    ……
    另一边,在三楼。
    周兴喝了一口黑茶,感叹地说道:“唉,年纪大了,还是得靠这东西提神啊。”
    周兴作为老股东,前几年来闲散无事,甚至出海捕过鲸。后来他闲不住,跟着第二批远洋舰队南下去了西洋郡,在那边忙了一年多,前不久才回到本土,回来没多久,就召集了一帮老友聚会,来了这竹雅苑。
    话音刚落,身边就响起了一连串奉承声:
    “这是什么话,周老老当益壮,我看这精神头比一般年轻人还好多了呢。”
    “是啊,我看周老走路虎虎生风,比我还强多了。”
    “那不是,真在外面走一起,别人说不得还以为我才是年纪大的那个呢。”
    “听闻周老在南洋雷霆手段,镇服四夷,为国开疆,那可真是令人佩服啊。”
    周兴听了,呵呵一笑,对这些奉承毫不在意,但也没表现出愠色来。
    在他身边,七名一脸富态的中年男子正围坐在一张圆桌前,每人身边都有一名女子陪伴。桌上尽是华丽的时兴菜式,雅间的窗口正对楼下的舞台,下面一首《天净沙》的清脆吟唱声清晰地传了上来。
    这七个男人,连带周兴自己,就是他组织的“垂钓俱乐部”的成员。周兴嗜好垂钓,而大会股东们一般事务繁忙,少有能陪他一起钓鱼的,因此时间一长,就纠结了一批钓友,成立了这么一个非正式的组织。当然,这个时代,能够把钓鱼作为一种爱好而非谋生手段来进行的,自然不会是一般人家,而多是有钱有闲的富贵人士。其中,一部分成员混起来的动机也很可疑,是为了交流垂钓心得,还是为了搭上“真东海人”的关系,这可不好说。
    周兴对此是心知肚明,不过不怎么在意。当初他在大会里只是打个酱油,就算想给钓友“行个方便”也没什么可行的;而现在,当他在西洋郡已经有事可做,这些狐朋狗友就摇身一变有些肥羊的味道了……
    “不说这个了。”周兴又拿起了酒杯,“说来,南洋虽然酷热,但其实也是一片好地方。沃野随处可得,稻米一年三熟,香料、黄蜡、甘蔗各种珍贵特产是地里就能自己长出来的。假以时日,必是一片不亚于中原江南的富裕之地,几位兄弟不准备去占个先机吗?”
    西洋郡在63年底成立,到现在为止已经两年半了,周兴在本土没多少事好做,在那边却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带着人开荒建屋不亦乐乎。无论是从大会赋予的职责还是私人感情上来说,他都很希望能把那里发展起来,将它建设成东海商社在南洋的一个坚实据点。因此,趁着今年回来述职兼休假的机会,他便开始拉起了投资,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前往西洋郡共同开发。别的人脉他没有,但对这个钓友会下手还是很自然的。
    这几个狐朋狗友一听,脸上仍然笑呵呵,但心里就叫苦了起来……这是在劝捐啊!
    一个经营药材生意的田老板试探地问道:“周老,听说‘西洋郡’远隔千里,这,这我们该如何下手?”
    周兴拿起酒杯朝他一举,田老板立刻起身拿酒杯碰了一下,周兴抿了一口,说道:“千里?不,田兄可是小看了这远洋的距离,东海距离西洋郡,足足有五千公里,上万里!”
    “什么?”田老板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这“万里”一词,用作虚指的形容词的情况很常见,但用作实指的名词的情况可是闻所未闻,“那岂不是天地的另一边了?”
    周兴哈哈一笑,说道:“虽然有万里这么远,但乘北风南下,也不过一两个月就到了,同样的时间你走陆路还不一定能走出千里去呢,实际上可不远。不光如此,将来海洋所达之处,都是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又有一个家里良田无数的何员外问道:“如此一来,若是要去南洋的话,得备好上等大海船才行吧?”
    “是啊,不过现在买船也很容易了,珠山船场订也可,去南边订也可,都能买到好船。有了船,不但能去南洋,还能沿途做一圈生意,何乐而不为呢?”
    “唔……是有道理,可是去了南洋,我们能做什么呢?”
    周兴把身子往前一探,与何员外碰了一杯,说道:“说到正题了!经商之类的,各位各显神通,我就不说了。各位到了西洋郡,只要你们能种起来,能种多少地我就给多少!”
    “啊?”何员外还有其他几人一下子都惊讶了起来,这可真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啊。
    不过何员外很快清醒过来。他家里地多,对近年来的农业情况最清楚了,这年头不缺地只缺人,租子是一降再降。即便如此,佃户都不断弃租走人,逼得他家只能去社营农场学了技术,把田地重新划块,又买来多马联拉的重犁和收割轮,按季轮作,如此才能种得过来。在家乡都是这样了,若是去了人不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难道还能更好?
    周兴看着他们为难的表情,心中暗骂,果然是一群扶不上墙的,想了想,又抛出了一个更大的诱饵出来:“哥儿几位,说句实话,我们这西洋郡,辖区不小,但真正能顾过来的,也就那几座城的地方。而其他地方都是蛮荒之地,放在那边不管,也只会被土人和外夷占据,那怎么办呢?所以我们大会决定在南洋扩大经营自主权,达到一定规模的实体可以申请设立……呸,一堆废话,也就是说,几位要是有兴趣,可以出资在南洋包下一块地,境内一切行政法律都听你的,只要不跟商社或其他唐人发生冲突就行了,而且还可以传给子孙,怎样?”
    众人一听,更加惊讶了起来。右边一个留了长须的祝员外颤抖地说道:“这,这岂不是效仿周礼行分封之事?”
    在两年多的经营后,东海国已经将整个南洋群岛都视为囊中之物了,但同时,股东们对这片土地的看法也是相当豁达的。因为在他们的有生之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那里进行足够的开发的,甚至再传承几代人也不够用,至于更往后的事……谁知道呢。既然如此,为何不与更多的文明人共同分享这片土地呢?如此一来还能满足他们对于文明扩张的使命感,只需要把几个关键要点抓在手里就行了。更何况,即使从利益方面考量,这也是当前的最优解,毕竟只有开发度提升了,控制住要点的东海商社才能从南洋获取更多的利益啊。
    所以,今年全体大会便批准了这么个方案,允许私人在南洋地区圈地设立“自治领”,以鼓励各路豪强南下投资。周兴也是这个方案的推动人之一,虽说如此,但他自己对这个方案的可行性都是非常打鼓的。以他的观念来看,这种零散的自治领地将来一定是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的,时间或许连七十年都没有,设身处地换个角度,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接受这种无保障的财产,更何况别人呢?
    但出乎他的意料,这种世袭封地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有着超常的吸引力。
    其余几人听了祝员外的讲解,很快醒悟过来,随即开始了要比刚才热络得多的讨论,脸色都明显地红润了起来,不断向周兴提问着细节问题。
    实际上,虽说这些人正身处一场三千年未有的大变革之中,也切实从中获取了好处,但一些固有的观念还是很难改变过来。在他们的思维中,历史是静态的,虽有势力起起落落,但社会生活和千年前也没有太大不同,未来会有多么巨大的变化更是无法想象的。同时,他们也不会像后世人一般看重资本的作用——有钱固然好,但光有钱并没有用,除了钱,还有更多的应当追求的东西,比如权力、名声和家族传承。所以,获取一块“世代传承”的领地,掌握生杀大权,成为世家贵族,是一种巨大的诱惑。相比之下,什么投入产出比之类的财务因素完全是可以忽略的。
    周兴与他们聊了一会儿,才渐渐弄明白他们的想法,然后也开始回过味来……这事原来就该这么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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