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0年,6月1日,开平。
    时间进入了六月,各地普遍进入了盛夏,草原上的开平自然也不例外。
    现在的开平城外,远处的草原茂盛,牛羊马匹随处可见,近处的农耕地同样生长繁盛,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在开平城南,滦河水量达到了高峰,这条经过燕山一直南流入海的大河将开平与汉地有力地联系了起来,使得无论是物资还是信息都通畅着。现在,就有一队小船缓缓北行,停靠入了城南的码头之中。各类货物很快被分门别类输送入城,其中大部分都被存入库房,但也有一些属于城中大员们的私货,由各家的仆役领走后,各自运回府中。
    这其中就有一队仆役,领头的一人白白净净看着不像干粗活的,却穿了一身粗布衣服与旁人无异,有些奇怪,但在人群中不特意看的话也不怎么打眼。这队人领到自家的货物后,就装到车上,静悄悄进了城中,七拐八拐进了城中一处还在装点的挂着“王府”牌匾的大院子里,将货物卸到了库房里。
    另一边,在这处大院的书房里,平章政事王文统正在提笔写着一封信:“……速速行动……于大事不利……南朝……”不知在搞什么。
    噔噔。
    这时,门敲响了。
    王文统放下笔,将信收起来,然后对门口喊道:“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男子就是刚才那个白白净净的,此时已经换了一身青色长衫。他将一个布包恭敬地放到桌子上,说道:“老爷,南边的新货到了。”
    王文统脸上平静,道:“好,你先下去吧,一如既往,不要声张。”
    “是的。”男子行了个礼,然后退出门外,关门离开了。
    门关后,王文统默念九数,然后迫不及待地将布包解开,露出里面的几本书籍。这几本书是常见的经典,没什么稀奇的,但他在里面翻找着,竟翻了几封信出来。
    信自然是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的,但毫无疑问,是他的女婿李璮秘密送来的!
    他立刻将信拆开,读了起来。
    其中第一封是概述山东的情况,济南云云,东平云云,皆没什么大事,与王文统在朝堂上掌握的情报类似。
    第二封讲述了东海国的情况。这个大敌去年与益都水师大战了一场,将李璮打了个灰头土脸,但李璮不愧是个枭雄,事后非但没有恼羞成怒(或许有,但理性压下来了),反倒迅速转变了立场与他们打起了默契球。但李璮也始终没有对他们掉以轻心,事后更是加紧了对胶东的侦察,现在也获取了不少信息,与王文统分享了一些,最后还提出了一点要求。
    “嗯……勿要让开平知晓‘火炮’一事么?”王文统放下信,若有所思。
    作为李璮的前核心幕僚,他自然是知道东海人的火炮的。如果说之前还只是道听途说,那么海州湾一战后,通过前线传回来的消息,那就真的是深切地体会了。
    “莫不是李相公与东海人做了什么交易,有了火炮可用,故不愿朝廷知悉,以待举事之时一鸣惊人?”
    王文统又思索了一会儿。火炮的消息不免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开平来,但消息只是消息,可大可小,他作为平章政事,略施手段,不难把消息压到不起眼的角落去。
    只不过,他现在毕竟和李璮不完全是一个立场了,真的有必要冒险帮他这么做吗?
    他放下了这第二封信,又拿起了第三封。“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第三封上笔墨不多,只有寥寥数字:“六月,向南。”
    然而王文统看过之后立刻露出了掩不住的喜色:“事成矣!”然后又拿起第二封:“如此,那我亦投桃报李,替李相公压下此事吧。”
    ……
    这第三封信虽然没头没脑,但其实是真正关键,因为它关系到忽必烈朝中另一名重要文臣,郝经。
    郝经之前被忽必烈派去南宋和谈,但却有许多人并不希望他能成功。
    首先,忽必烈手下,无论是蒙古诸王,还是汉地世侯,都是希望早日打进临安享福的,不希望真正和谈。虽然忽必烈已经为财政和内患焦头烂额了,但关他们什么事呢?
    其次,平章政事王文统此人善妒,非常妒忌郝经在忽必烈阵营中的地位。
    人总是得陇望蜀的,当初看平章政事的位置很诱人,但真到了这个位置,想起头上还有中书令、左右丞相三个空位,就连平章政事也可以不止一个的时候,王文统作为政治生物的本能迅速发作,开始妒贤嫉能,提前打击一切可能的竞争对手。
    像廉希宪、姚枢这些大佬,暂时被忽必烈派去了各行省治理地方,一两年回不来,不是迫在眉睫的威胁。而郝经此人就危险了,他被忽必烈如此看重,却并未立刻封个大官,而是挂了个国信使的头衔去和谈,这不是摆明了要等和谈成功回来重用的吗?
    所以在危机感的促使下,王文统就开始使坏,试图破坏王文统的和议。别的他做不了,但郝经南下去临安,必然要从李璮的辖区过,所以他就偷偷给李璮送信,让他想办法阻拦郝经。
    而李璮也正是第三个不希望蒙宋和谈的势力。他可是要谋反的人,当然希望蒙古和宋朝打得越欢越好,他好从中牟利。若是你们和谈了,各自休养生息,那我怎么办?
    正好,此时涟水南城已经筑成,他又与东海人达成了停火的默契,便准备出兵在淮南动一动,破坏和议。
    但毕竟他与王文统已经不在同一位置,利益不同。王文统想的是,和议成不成无所谓,但郝经这个人最好能干掉;而李璮想的则是,和议必须破坏,但郝经这个人则不一定要得罪,他可是忽必烈的心腹,万一真的在和谈的时候遇到我进攻,然后宋人恼羞成怒把他害了,那忽必烈不得把这仇记到我头上?
    真正举事之前,还是低调点好,所以他没有按王文统的想法立刻动兵,而是派人偷偷通知郝经,让他不要在此时南下。
    没想到郝经竟然是个犟脾气,收到李璮的信,非但没领情,执意南下,还往上跟忽必烈参了李璮一个“破坏和议”,可把李璮气了个够呛。
    于是李璮干脆就顺了王文统的意,在五月底把郝经放过了淮河,然后紧接着就对淮安发动了进攻,顺便也看能不能捞点好处。这就让平静的局势再度搅动起来。在此之前,他回信给王文统提点了此事,同时还提了一点小要求,也就是王文统在六月初收到的那三封信了。实际上他和东海国并没有真正谈妥,火炮的引进也八字全无,但他敏锐地意识到未来这东西会很重要,所以提前让王文统做好了保密工作。
    不过这事说来也讽刺。李璮被郝经弹劾,擅开边衅,甚至都有不少人公开向忽必烈指责他图谋不轨了,但忽必烈在局势不稳的情况下,非但没敢责罚他,反而为了安抚他,将他加封为“江淮大都督”,赏赐益都将士金符银符若干。这进一步催涨了李璮的气焰。
    李璮见状,趁机得寸进尺,以“贾似道调兵遣将,预备进犯涟水”为名,在他的控制区内违反蒙古人“不得修城”的禁令,大肆整修城池。
    呃,但人算不如天算。时间进入六月,李璮调兵去攻淮安,结果正好遇上从鄂州得胜归来移镇淮安的夏贵,被打了个灰头土脸,只能灰溜溜撤回涟水。而郝经虽然受到了战事影响,但夏贵知晓他来意后很是慎重,不敢随意扣留他,将他继续向南送过去。
    于是郝经就这么继续南下了。但就算他过了淮河,仍然无法达成目的,因为还有第四个势力——贾似道,同样不想见到他!
    贾似道在今年可谓风光无限,先是追着撤退的蒙军一顿痛打落水狗,然后被赵昀以“再造”之功迎入行在,登上了权力的最高峰。
    但是,这无限风光之下,仍有些隐患在,因为他这驱除了蒙军的“再造之功”,实际上大半是因为蒙军自己退走的。要是这时候郝经来了,讲明蒙军是自退而不是被他逼退的真相,甚至把他当初暗中求和的事抖出来,那么他这个太子少傅、右丞相还做不做了?
    要是郝经就这么直接过江,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临安,那么事情可真就大条了。但(对于贾似道来说)幸运的是,郝经是先沿着运河到了扬州,而扬州是贾似道的亲信李庭芝在坐镇,他接到郝经一行人之后,先将他们安顿了下来,然后直接通知了贾似道。而贾相公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命人将郝经一行人软禁了起来,阻止他们入行在觐见,消弭了这场危机。
    赵昀倒是过问过此事,但是贾似道骗他说郝经此来是要求宋朝仿对金旧例对蒙古称臣的,末了很自信地说道:“既然是他们主动求和,那么我们就不需要轻易答应,除非他们是以对待邻国的平等姿态来访,或者像东海国那样称臣,官家才能接见他。”
    经过官兵奋发图强“击退”蒙古大军的光辉战例,赵昀也对自己的国家自信了很多,既然贾柱石都这么说了,那确实也应该展现出大国气度,很快就把此事抛到了脑后,寻欢作乐去了。
    于是,蒙古和宋朝虽然已经事实停战,但也未能正式议和,郝经就这么被软禁着,为下一个大事件的爆发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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