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9年,2月3日,胶水县,平度要塞。
    “不好!”
    姜家军士兵赵幸一直在透过盾墙缝隙小心地盯着东海贼城墙上的动静,突然发现有一门黑洞洞的铁管子发出了火光,下意识地觉得大难临头,也顾不上身边的战友和军令了,径直大喊了一声,同时扑身向左侧卧倒了过去。
    “轰!”“砰!”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声巨响和一枚铁弹同时抵达,前者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后者直接砸入不久前他还在的军阵之中,将一群举着双层盾牌的队友给砸了个稀巴烂。
    卧倒在地的赵幸偏头看到这一场景,心中的恐惧再也克制不住,拼死紧紧趴在地上,把脸贴在土里,动也不敢动,只希望这是一场噩梦,能早点醒过来。
    赵幸在姜家军序列中属于“甲士”,是仅次于亲兵和骑兵的高级士卒了。
    甲士不但装备精良,配备了全身扎甲,平时的训练和供应也要比普通战兵高上一筹,可以说是姜家军的核心力量。以往打仗的时候,他们这些甲士轻则不动,动则惊天动地,非得在敌阵上撕开一个口子不成。
    赵幸这些年来跟着姜思明南征北战,大大小小的战斗场面见得多了,胜多败少,连带着他的心气也挺高,连同营的普通战兵都不怎么看得起,更别说什么贼寇了。
    但是没想到,在今天,当他们面对所谓“贼寇”的时候,竟然如此脆弱和无助。坚固的盾牌和甲衣简直像纸糊的一样,丝毫不能保护他们,珍贵的甲士就像捏虫子一样一个个被轻松地捏死,和一个普通辅兵没什么两样!
    不,普通辅兵这时候早就吓得四散而逃了,反而死不了几个。反倒是平时纪律最佳的甲士,因为在东海人的棱堡前还能保持住阵型,却被城头上的火炮认作了优先目标,一打一个准。赵幸所在的方阵,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轰轰!”
    不远处又一个方阵被炮弹轰裂了开来,甲士们死伤惨重,结成的盾阵不得已散开。
    阵旁一个带着高冠的军官呵斥着,试图重整阵型。他倒是有些本事,居然把散开的甲士又组织了起来,一起冲向前面的铁丝网。
    但他穿着太过骚包,很快吸引了城墙上的注意。不少铅子接连朝他打过去,虽然多数打歪了,但打得多了总有蒙中的,没过多久,他身上便多了几个洞,倒在了地上。
    此时其他几个甲士已经冲到了铁丝网前——然后就被难住了。
    他们这队兵本来的任务就是上来清除城墙外围的铁丝网,好为下一步进攻扫清道路。这细细的铁线远远看着没什么特别的,但真近到眼前,却发现一点也不好搞,扯扯不动,砍砍不断,想越过去也没办法。
    但也不是真的没办法,如果再给他们点时间,说不定还真能设法除去几段。但是,他们现在缺的就是时间——在抵达铁丝网位置的同时,也把他们的身形暴露给了城墙上的守军。很快,就有火枪接二连三地朝这边招呼了过来,送了大半甲士去陪他们的长官上路了。
    长官既殁,队友又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剩下的甲士们便再也坚持不住,纷纷向后溃逃而去了。
    ……
    战场远处,高高的望台上,姜思明眼睁睁地看见自家一个勇士勇敢地扑向了铁丝网,试图用身体将它推倒,却只能无畏地挂在网上被打死,不由得脸黑起来。
    就刚刚这一阵,他已经损失二百多人了,却依然没有取得什么战果。而且,这其中牺牲的大多数是珍贵的甲士,更是令人心疼。
    这不是他不懂得用兵,将甲士白白派上去送死,实在是其他兵更不堪用。之前,他派遣过普通战兵和辅兵上去对东海人的堡垒进行过试探攻击,结果在堡外的铁丝网前就被拦了下来,然后被火器随便就击溃了。没办法,他只得派甲士上去,看能不能先把那些讨厌的铁丝网给拔了,然后再设法攻城。
    之前他稳妥起见,让甲士们顶着双层盾牌结阵前进,为的就是抵抗东海贼的铅弹。他也觉得这未必靠谱,但没想到竟然这么不靠谱,对面的炮弹轻轻松松就能轰开军阵,轰开一个就要死伤十几人!
    旁边的副官看着不忍,上前劝诫道:“万户,让兄弟们先撤下来吧。”
    姜思明面色铁青,心中也有退意,但他深知兵法,知道这不是慈悲的时候:“不,一撤就前功尽弃了。让后军全压上去,我要试试看东海贼到底有多少本事!”
    于是副官就只能咬着牙传令下去了。
    很快,在战线后方不远处待命的三个战阵便在鼓声的催动下动了起来,分别从平度要塞的南、西、北三面逼压了过去,正好接应了退回的甲士。
    这三个战阵是早就准备好的,每个都有五百人之多——相比姜思明手下总计万人的兵员并不多,但城墙狭窄,再多人也摆不开。即使是现在的五百人,在棱堡的两个棱角之间也挤得死死的。
    这一千五百人中混了不少辅兵,本来就没操练熟,之前看了炮轰的惨状也心思浮动,现在行动比起甲士要混乱不少,如同潮水一样稀稀拉拉散了好大一片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东海贼的炮声突然减缓了不少,于是三股潮水就稀里糊涂地涌了过去,然后在“海岸线”上被挡了下来,然后——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无数铅弹飘来,唉,惨不忍睹啊。
    “这才是贼人的真正本事吗?可恶,小儿欺我!”
    姜思明看得差点吐血,也不再继续试探了,当即鸣金收兵,将已经溃散的攻城部队收容起来。
    他们在铁丝网前扔下了数不清的尸体,但取得的战果也仅仅是弄断了几处铁丝网而已,连城墙都没摸到,还不如姜如成呢。
    更气人的是,等到攻势一退,堡中又出来一小队贼兵,大摇大摆拿了一卷新的铁丝出来,将破损处替换掉,又将坏掉的铁丝带了回去。
    死伤的这么多人立刻便成了无用功。
    ……
    当夜,平度要塞外连绵数里的姜家军大营与往日气氛有了很大不同,少了喧闹,少了自信,多了哀伤,多了惊惧。
    以往,士卒因战死伤,姜思明都会去营中安抚一通,但今夜他没了这个心思,一个人待在大帐里,呆呆地看着壁挂的地图。
    今天,是他出征以来最不顺的一天。但是,也并非是第一天开始不顺。
    刚出征不久,他就发现粮草供应不顺。数量倒是够了,但其中颇多陈粮,有的都发霉了,其它军备也有以次充好的情况。他派了张书记官去调查,结果发现潍州官商勾结,倒卖军需。这如何不让他勃然大怒?当即就要将潍州知州革职查办。
    没想到这个知州竟然很是硬气,反倒把姜思明派过去捉拿的几个亲兵给关进了大牢。姜思明怒后发觉情况不对,让张书记顺着这条线继续一查,才发现潍州一众官员早已与益都方面勾勾搭搭,只等谈好了价钱,便投到李璮那边去了。
    他丢了胶州和宁海州两个根本之地,看来引发了下面的牛鬼蛇神一片人心浮动。
    这下问题就严重了,他总不可能立刻带着大军回去兴师问罪吧?那样直接把潍州逼反,自己背腹受敌,东海贼岂不是要笑死?于是姜万户只能装作不知道,斩了几个小吏了事。甚至还要忍气吞声将潍州知州安抚了一番,继续让那边提供补给,准备等到讨贼归来后,再新账旧账一起算。
    于是大军就这么吃着发霉的陈粮,一路向东进军。
    没想到接近胶水县的时候,又是当头一棒砸来:东方陆续有溃兵来投,带来了前军攻城不利、兵员折损过半、姜如成殁于战场的消息!
    他对此激动无比,后方有宵小也就罢了,我无敌之姜家军怎么可能在正面战场上也不如东海贼?于是,他立刻召人问明情况,当日便拔营向溃兵所说的贼军城堡进军。
    此时的平度要塞已经收起了诱敌深入的轻浮心态,老老实实布置了防御,在城外五十米、一百米的距离上各架了一道铁丝网,还派出一小股部队倚城而战。
    当亲自看到这个被前军溃兵吹上天的堡垒后,与浮躁的姜如成不同,老于军事的姜思明一眼就看出了它的不寻常。
    这个堡垒乍看上去与寻常的四方形城墙形制大异,城墙四角各有一个巨大的敌台,根本不像中原的城池,但仔细思索一下,还是能看出演变的源流。
    传统的中式城墙,也并非是完全的四方形,而是因地制宜,有外凸的敌台和内凹的瓮城。敌台是凸出城墙的一段小型平台,多为圆形或方形,可以从侧面攻击城墙底下盲区中的敌军。瓮城是在城门之后再修一圈城墙将门围住,这样即使敌军攻入了门内,也会遭遇瓮城三面城墙的同时打击,正如“瓮”之名。
    在姜思明看来,东海贼这个堡垒就是将敌台与瓮城结合到了一起,将四面城墙变成了四个外露的瓮城。如此狭窄的正面,再多攻城部队也无法展开,而且不管攻击哪面城墙,都会遭遇两个大敌台的打击;如果攻击敌台,这敌台又成锐角,正面无法进攻,侧面不管从什么地方进攻,都会受到主城墙和另两个敌台的打击。更别说想到达城墙下,还要先跨越城外那些壕沟和细栅栏,这期间又会遭遇城墙上源源不断的骚扰。
    如此完备的堡垒,光看着就会头皮发麻,但最令姜思明气闷的还不是堡垒本身,而是它西方原野上摆着的一排尸体!
    这些尸体看起来就是攻城时牺牲的姜家军将士们了,都用姜家军自己的旗帜或者战衣裹着,整齐地排列在地上,旁边还立着一块大木板写道:“刀枪无眼,生死勿怨;魂归故里,好生安息;铭记此时,好自为之。”
    古人轻生重死,如今东海贼没有侮辱他们的尸体反倒收敛了起来,这显然是市恩兼警告之举。但姜思明也不能视若无睹,因为早就有探子去看过了,前面确实是自家的兄弟,若是放任不管,岂不是让自己人心寒吗?
    但一旦接过来,也就中圈套了。果然,收容了战友的尸体后,营中不少大头兵都暗暗称赞东海人仁义。这仗还没打,人心就被收买过去了,怎么能不让他气闷呢?
    于是,气闷之下,他便决定于第二日攻城,看看东海贼到底有什么本事。
    于是,就有了今日的攻防战,他也确实见识到了东海贼的本事……
    姜思明回忆着今天战场上对方的表现,差点打了个寒颤。正在这时,营外喧闹了起来。
    他不耐烦地走出大帐,对门口值守的副官问道:“出什么事了?”
    副官恭敬回答道:“秉万户,是东海人……东海贼把我军亡者的尸首送来了。”
    “什么?”姜思明一惊,然后立刻说道:“快,带我去看看。”
    两人带着亲兵,匆匆出了大营,来到东边的空地之上。果然,有一行东海兵在那边不断往这边抬着尸体,还有不少自家的兵在帮忙。旁边,又有几名闲着的东海兵反复大喊着:“我们不打你们,过来收拾吧。都是汉家弟兄,战场上打归打,死后总得有个归宿!”
    这还是姜思明第一次近距离真切地看到红衣贼兵的模样。虽说名为红衣,但其实衣裤都是白色的,只是上身套了一件红色的马甲,胸前又罩了一件银白色的钢甲,整体露出的红色并不多。但总的来说,这些人有一种独特而自信的气质,看上去比自家兵还强气了不少。
    “又来了,奸贼!”
    他们这样明显是动摇军心的阳谋,恨得姜思明牙痒痒。
    副官连忙劝道:“万户,慎言啊。”
    姜思明咬着牙说道:“也罢……不要让他们这么出风头,多派些辅兵过去,让我们自己收尸!”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返回了大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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