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难以释怀, 更无法忘却。
    那出现在鬼门关后, 距离十九洲众人并不遥远的十七人, 就凌空站在那里, 手持利剑, 目视前方, 满面的昂扬!
    多少人从这一刻的神态里, 窥见了一点难言的熟悉?
    十九洲之上,以剑闻名的宗门,只有两个!
    一者昆吾, 一者崖山!
    观这十七人气质与服制,却是无论如何都同昆吾沾不上什么边……
    昆吾的修士,已然面面相觑;崖山这头, 更是瞬间骚动了起来, 交头接耳地说话,似乎都在谈论这忽然出现的十七名修士到底是何来头。
    只有知晓内情的一干修士, 在这瞬间陷入沉默。
    那种压抑的、死寂的沉默!
    早在见愁自极域释天造化阵内脱出, 经明日星海回崖山的时候, 当年在极域鼎争之中遇到的桩桩件件, 都事无巨细地告知了门中长辈, 后更有明日星海议事, 这诸多的紧要消息,当然也不能对十九洲其余诸位大能隐瞒。
    否则一旦遇上而无应对之法,则祸患将近。
    可以说, 在从见愁处得闻极域钟兰陵之事的时候, 十九洲上这些个大能们就已经在暗中担忧,真的要遇上了,该如何面对?
    他们已经是修炼了数百上千年的大能啊!
    可纵然已经在脑海中将此时此刻所遭遇的情形,在脑海中构想过了成百上千次,可真当这些似与活人无异的傀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竟是控制不住的悲愤!
    这无异于叫他们手刃自己旧日的同伴!
    见愁站在那一片荒原之上,远远望着高处那飘飘然立着的十七道身影,耳畔只回响起旧日在地狱鼎争之中,那抱着琴的钟兰陵,迷惘的一字一句……
    还有她当初在其身上看见的恐怖一幕。
    这一刻她竟不敢打开心眼,向那十七人望去!
    然而此刻已是大能的她,何须再打开心眼?
    目光及处,全然通透!
    在旁人的眼中,那十七人风彩卓然,各有神i韵,然而在大能修士们的眼底,那都是由一块一块碎片拼凑起来的怪物!
    眼睛是一个模样,鼻子又是一个模样;脖子是一个模样,肩膀又是另个模样;手掌是一个模样,双腿又是另一个模样……
    有的部分来自青年,有的部分来自老者;
    有的部分来自男人,有的部分来自女人!
    但隐隐然之间却好似有一股奇诡的力量,如黏土一般,将这些碎块黏合在一起,使“他们”看起来像个活生生的正常人,连着脸上的神态都是这样的鲜活!
    比起当年的钟兰陵,“他们”更为完善。
    即便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见愁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胸膛里有力的跳动……
    是有心的!
    是有自己的神智和意识的!
    她仿佛能听到“他们”身体里每一个部分发出的悲歌,仿佛能听见那些回荡在岁月里最绝望的嘶吼……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
    全都隐没在了这看似完美的躯壳与平静的面容之下!
    痛恨,恶心,愤怒,悲楚……
    种种的情绪陡然翻涌上来,交织在一起,竟让她觉得自己胃里一阵又一阵地痉挛。
    她无法迈出一步,就连掌中剑都似要握不稳了。
    在十九洲一方汹涌的攻势下,没了阎君压阵,又失却了阵法之利的极域鬼修,几乎节节溃败。
    阎君都跑了,他们哪里扛得住?
    没多一会儿,四散奔逃的已经向鬼门关后撤去,敢于作战的则都被剿灭一空!
    鬼门关前这一片荒原上,残留着无数疮痍的痕迹,只留下那十七名“修士”,与十九洲近万修对峙!
    “罪过……”
    后方禅宗三师见此情状,莫不忆及当年佛门造下的那一桩冤孽,一时已垂首闭目,不忍再看。
    可大部分的修士还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是敏锐地从各自师门长辈们的那难辨的神色与无解的沉默中,察觉出了一点异样,慢慢安静了下来。
    崖山修士阵中,也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旁人不知,扶道山人座下的几名弟子,还能不知吗?
    寇谦之、沈咎、白寅、陈维山,无不在这一瞬间紧握住了手中的剑,可举目四望,周遭哪里又有他们要杀的敌人?
    那高处的十七人,分明都是故人!
    即便没有故人的那张脸,也满带着旧日故人的气息!
    他们向这天下不平、不正、不白之事,拔剑千千万万次,可此时此刻,长剑在手,竟无法向外拔出哪i怕一寸!
    排行最末的八师弟姜贺,一张微胖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种近乎于迷离的惘然。
    目光缓缓转动,最终却是落到了前方人的身上。
    扶道山人。
    那平日不修边幅总没个正经的身形,似乎依旧,可往日从没有一件事能令他颤抖。
    因为他是崖山的扶道!
    他是崖山现存辈分最高的修士,是崖山地位最高的人,是十九洲中域的执法长老!
    可今日今时,那枯瘦的身影分明在颤动!
    紧握着九节竹,手背上已是筋骨尽显!
    他额角上有青筋在跳动,仿佛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猛地炸裂了开来,要将他整个人都卷入那未知而汹涌的暗流之中……
    早在当初听见愁提起此事时,就该知道会有眼前这一幕了。
    可为什么……
    那已经过去了十一甲子的情绪,依旧死灰复燃一般,让人无法自控地陷入不明的仇恨与不智的怒火?
    扶道山人竭力地控制着自己此刻并不受控制的情绪。
    横虚真人已然听见了后方传来的那“罪过”的一声叹,面上也有瞬间的动容,然而他是昆吾的首座,他是正道的领袖!
    便是天下人为之乱,他也不该乱!
    眼睛微微一闭,眼底所有不稳的情绪,都被强行遮掩压抑了下去。
    他深知此战已然获胜,剩下的,不过是将这微不足道的“尾巴”扫除干净!
    再睁眼时,已是满面的冷肃!
    横虚真人镇静而坚定地下令:“赵卓,岳河,吴端!去,速灭这十七妖邪怪物!”
    卓然剑赵卓,江流剑岳河,白骨龙剑吴端!
    三人都没想到横虚真人会下此令,而他们三人都是清楚内情之人,一时都是愣了一下,随后才明白了横虚真人的用意。
    这些个怪物,早已算不得崖山修士!
    如今崖山众修尤其是扶道山人乍见故人气息出现,只怕会生不忍之心,也不一定愿意动手,既如此还不如昆吾来做了这恶人,将这十七“人”灭杀,彻底终结此战!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三人要杀上前时,一声暴怒的大喝直接在这疮痍的荒原之上炸响!
    十九洲近万修士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是扶道山人的声音!
    “都给我滚!!!”
    “扶道!”
    横虚真人没料到扶道山人竟会出言阻止,一时没压制住,同样动了真怒,向他高喝!
    “大局为先,勿要意气用事!”
    “你也给老子滚!”
    回应横虚真人的,竟是声音更高、却也更嘶哑的一声爆喝,扶道山人转过眼来时,已然赤红了眼眶!
    他干瘦的身躯,颤抖不听,胸膛更起伏不止。
    一句出,几乎字字泣血!
    “我崖山的旧魂,自有我崖山人来杀!”
    这一瞬间,见愁眼底的泪一下就滚落下来。
    一线天在她的手中颤抖悲鸣!
    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握住,也将自己陡然澎湃又无从宣泄的一腔杀意攥紧!
    能怎样?
    又能怎样?!
    纵使你知道那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大部分皆由昔日崖山门下的魂魄拼凑而成,可旧日那些人真的都已经不复存在……
    那不过是一个又一个丑陋的幻影罢了。
    你应当用那一颗最冷、最硬的心,举起自己手中最锋锐的宝剑,将一切阻挡你前进之敌,都斩于剑下,让“他们”灰飞烟灭,让通天的坦途铺在脚下!
    可谁的心,是铁石所铸呢?
    它在胸膛里滚烫地跳动,让那悲恸的情绪与血液一起,传遍全身,传到灵魂的每一个角落,揭开人心底最深的那一道旧疤,让一切的一切,都残忍得鲜血淋漓!
    在兵阵之中,所有崖山门下,高举手中剑时,见愁只觉那莫大的讽刺与悲怆已将她整个人淹没,让她为之窒息!
    万道剑光顷刻坠落!
    这一刻,见愁没有跟上前去。
    她慢慢地退了一步……
    没有去看那剑光是如何落下,也没有去看那木偶一般虽然持剑却动也不动一下的十七“人”,是如何被这无尽熟悉的剑光淹没、毁灭,更没有再去看崖山同门都是什么样的神情……
    仿佛是在梦中一般。
    见愁转过身,脚步摇晃。
    剑在手中,人潮如涌!
    一张又一张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从她眼前、从她身边划过,可她却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在身后万道剑光炸开的璀璨光芒里,往这被剑光照得白晃晃的荒原的另一头走去……
    逆着人潮。
    这一天,是阴阳界战重启第十九日,十九洲近万修士摒弃偏见、终于齐心协力攻下了堪为极域七十二城门户的鬼门关,拿下了至关重要的第一胜。
    无数修士,群星璀璨!
    许多人的奇计与智谋,在十九洲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更有如见愁、曲正风、谢不臣等人的名字,在后世久远地流传。
    好像这是毫无疑问的一场大胜。
    可这一刻的见愁,却只在迷惘的心里思考着一个问题:什么是输,什么……
    又是赢?
    他们,当真是获得了一场大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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