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说谎。
    傅朝生的心底,这个念头, 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但奇怪的是,他竟然半点也不生气, 甚至还有一种由衷的喜悦, 慢慢染上他面容。
    故友。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也带着一种奇妙的力量。
    傅朝生唇角挂着的笑容,自然地加深了一些,只道:“在第一层那边看了见愁道友留下的讯息,本欲尽快赶来。但没想到, 半路遇到几个人,耽搁了些时间。方才来到第七层, 外面已经混战成一片,也没看见你。所以我下来查看, 没想到运气好, 果真遇见。”
    或许是天地所生, 但又逆天而成,他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邪气, 但又拥有自然的亲和力。
    还有那种特殊而矛盾的气质,并不是一具简单的躯壳可以掩盖。
    见愁留意到了他的微笑,也没忽略他言语中的细节:“耽搁了些时间?厉寒道友修为卓绝,怎么会……”
    遇到的当然是钟兰陵。
    傅朝生想起来,目光略微深邃了一些:“与我交手的这人,身上颇有几分古怪玄妙之处。便是之前来历神秘,忽然出现在鬼王族,且挤掉了我名额的一人。见愁道友应该听过他的名字,叫钟兰陵。”
    “钟兰陵?”
    见愁顿时有些讶异。
    若眼前的是真厉寒,说出谁人身上有什么古怪,她或许不会深想。但眼前这个是大妖傅朝生,竟然觉得这区区一个鼎争之中,有人有古怪?
    钟兰陵。
    她一下想起了自己初入十八层地狱,在第一层寒冰绝顶上遇到的那个负琴的男子,一身落拓。
    “这人我不仅听过,也曾在第一层寒冰狱时遭逢。但他当时正与一个并不在鼎争名单上的红衣女修对峙。奇怪的是,我与他素不相识,但他竟然出手救过我一次……”
    而且还说了一句很奇怪的“稍待片刻”,好像有话要对她说。
    但她那时初入鼎争,更不会相信一个陌生人。
    所以得了机会,她便直接脚底抹油溜了。
    见愁的眉头,微微地皱紧:“厉寒道友说的这古怪,算好,还是算坏?”
    “好坏暂且不知。”
    但极有可能是坏。
    傅朝生近乎拥有蜉蝣一族所有的记忆,从未见过天地自然的法则会诞生出这样的东西,所以“钟兰陵”并非自然形成。
    但这些话,包括哪里有古怪,他都不会在此刻明说。
    人在鼎争之中,天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
    傅朝生只看了一眼地面上那一枚泉眼,状似无意道:“这人身上的古怪,其实很明显,尤其是在见愁道友你的火眼金睛之下。之前没看出来,许是生死关头,仓促之间,没来得及罢了。此人安然无恙,只是落在后面。待我们出去,他差不多也该来了。”
    第一,见愁没有什么火眼金睛。
    但他这样说,无非是特指她本人。钟兰陵身上的古怪,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她一定可以看出;
    第二,钟兰陵差不多也该来了。
    宇目宙目都在傅朝生的手中,他又拥有可怕的修为。这句话看似是猜测和推断,但由他说出来,便是确定。
    见愁听出这些隐含的意思来,隐晦至极地看了他易眼,却没有往深了问。
    她只四下一打量这空间,道:“我已经被困在此间许久,正要寻找回到上面的办法。厉寒道友是怎么进来的?”
    “进了那黑风洞,便自然来到此处了。”
    傅朝生脚步一转,站到了这泉眼之旁,琉璃蓝的眼珠,微微一转,眸光深邃极了,好似能透过这泉眼,看见别的什么。
    “外面的战局很好。”
    “因为你的貂儿与夔牛大战,所有人都被阻在了天坑之上,混战是混战了,但你的同伴都安然无恙。”
    “有那个酷吏张汤在,也有法宝满身的陈廷砚,叫顾玲的小姑娘也不普通。”
    刚才天坑外匆匆一瞥,他已经知道情况,语气算得上轻松。
    “禅宗密宗的人也都被引过来了。但最棘手的不过一个司马蓝关,偏偏跟一个红衣女修争斗在一起。”
    “算算夔牛与你貂儿的战力,胜负也应该要分出来了。”
    “我已经先下了这黑风洞,只怕不多时就有人会跟上来。此处安全,我们不如在此等候。”
    傅朝生说着,竟然直接在那泉眼之旁,盘腿坐了下来,正正好面对着黑风洞。
    见愁见状,诧异无比:“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那出去的路呢?
    “下来的时候,厉某已查看过。能进不能出,只怕只能通向下一层,并没有出去的路。”
    傅朝生抬眸看她,微笑起来。
    “还是见愁道友并不相信我的判断?”
    不相信?
    见愁的目光,向黑风洞前扫了一眼,也跟着笑了一声:“我的确不相信这空间只能进不能出。通往下一层的道路,便是眼前这泉眼。但一定也有通向上一层的道路,只是厉寒道友不想告诉我罢了。”
    真直白。
    傅朝生两手轻轻放在了膝上,眼底闪过奇异的光芒,只道:“所以,见愁道友,能奈我何?”
    “……”
    好讨打的一句话!
    见愁听得眼皮一跳,微微眯眼看他,竟觉得此时此刻,此人浑身上下,都是纵横的妖气!
    能奈我何……
    好一句能奈我何!
    大人物,小心眼。
    难保不是记恨她之前没说实话呢?
    见愁险些气笑了。
    她已经查探过了诸方,也实在没发现出去的道路。索性真将自己衣袍下摆一掀,就坐在了傅朝生对面。
    “我是不能奈道友何,不过道友看那洞口再久,也看不出什么来的。知道你来,它早走了。”
    它?
    那一瞬间,傅朝生的瞳孔,终于是缩了一缩。
    两个人,或者说一人一妖,目光终于对上。
    一时,竟有一种针锋相对之感。
    刺探。
    却并没有恶意。
    傅朝生的目光,是深邃却晦涩的;见愁的目光,却是坦然而平和。
    正道直行,则事无不可对人言。
    她对九头鸟,其实没那么重视,尽管对方帮过她,甚至让她迈入了玉涅。因为,她还记得扶道山人偶尔叨咕的一句话:
    我崖山,名门大派也。
    昆吾自是自命的一等一“名门正派”。
    似乎其门下弟子,也都不错。
    但里面偏偏有个谢不臣。平白无故地“杀妻证道”,谢不臣脑子也没进水。除却那一位正派领袖横虚真人,见愁可想不出第二个“始作俑者”来。
    名门正派。
    名门大派。
    一字之差,千里之别。
    见愁莫名地笑了起来。
    傅朝生注视着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忽然有些迷惑,
    她的笑,他也不很看得懂。
    他想起昔日泛舟江上之时,他说他闻见愁之道而生,“生我者故友”,那死鱼却嫌弃自己这话说得不好……
    所以人的想法,到底与非人之属不同吗?
    宽大的藏蓝色袖袍上,绣着几只骷髅。但此刻,却有一只三寸长的小鱼暗纹,慢慢浮现了出来。
    也许是感知到了傅朝生心内的想法,这鱼竟然朝着他露出了森白的鱼目——
    一个毫不掩饰的白眼。
    同时,有细如蚊蚋的声音,传入了傅朝生心神之中。
    “九头本吾故交。”
    “它残魂犹在,却避而不见,必定事出有因。轮回之事,吾知之甚少。你若要为蜉蝣一族,探问究竟,必要问她。”
    沧桑的声音,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但下一句,就藏了几分明白的奚落,甚至幸灾乐祸——
    “你乃大妖,气魄何在?旁人杀得,她如何不能?”
    “杀而问之,岂不干净利落……”
    傅朝生听着,微微闭了闭眼。
    他似乎隐忍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忍住,嘴角微微一抽,苍白得好似透明的手指伸出来,向着上头那小鱼的图纹,“啪”地一弹!
    世界,顿时清净了下来。
    傅朝生总算觉得耳边不再嗡嗡地聒噪一片了。
    这动作来得突兀。
    见愁不由看向他袖口,却也没看见什么虫子,只有一条翘了尾巴的小鱼,不由有些奇怪:“怎么了?”
    “无事,掸掸灰尘。”
    傅朝生摇摇头,笑了起来,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眼前这泉眼便是通向下一层的通道,但有阵法覆盖。厉某刚来的时候,看见愁道友在侧,好像知道怎么开启?”
    “是奇门八卦。”
    这一点上,见愁倒没有隐瞒。
    她抬了手指,轻轻在水面上一点,这拳头大小的泉眼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旋涡。
    眨眼,便有一些线条和晦暗的小点,出现在了旋涡表面。
    傅朝生一看,果真是奇门八卦的阵势。
    他顿时皱了眉:以他对极域的了解,不管是炼器炼丹还是阵法,相对来说都落后于十九洲很多。似这等阵法,尤其是精妙的,不应该出现在这地方才对……
    他能想到的,见愁自然也能想到。
    只是这话,他们都不能说出来。只有外面,或者说十九洲来的人,才知道极域的奇门阵法处于什么水平。
    说出来,就露馅儿了。
    见愁的手指,慢慢从旋涡上离开,这水面也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再看不到阵法半点踪迹。
    “这阵法需要破解,才能打开去下一层的通道。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不过我们在此处等候,还不知下一个出现在这里的,是敌是友。若是先开阵法,无异于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她一直没有动。
    “见愁道友思虑周全,确有道理。”
    傅朝生眸光微微闪烁,心神之中,却感应到了外面的情况:已经有人开始朝着那洞口靠近,只怕马上就要下来了……
    一时间,心里忽然就冒出来一个想法。
    傅朝生觉得颇有意思,于是笑着对见愁道:“如今我与故友在此等候,也无事可做,甚为无聊。未雨绸缪,不如来打赌,猜猜下一个出现在这里的,是敌是友?”
    见愁只觉得这话里藏着什么。
    傅朝生当然知道下来的是敌还是友,但让她来猜,根本就是纯凭运气来蒙,半点意思都没有。
    她目光一转,却是笑起来:“让我来猜是敌是友,哪里有什么意思?我倒觉得……”
    声音一顿,见愁看向傅朝生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意。
    “上面没有一个人知道下面是岩洞,更不会知道你我二人就在此处,守株待兔。”
    “天时地利人和。”
    “有你在,有我在。即便下来的是司马蓝关,猝不及防被人攻击,也难保不丧命在此,更不用说,你我皆有杀手锏。”
    平缓的话语,酝酿着的意思,惊心动魄!
    傅朝生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甚至也隐隐猜到了见愁下面要说的话——
    “不如,就请厉寒道友来猜敌友。”
    “你来猜,我来动手。”
    “厉寒道友若猜来者是友,我便什么也不做;厉寒道友若猜来者是敌,我便看也不看,御器斩之!”
    “不知故友意下如何?”
    见愁含着些微的笑意说完,直视着傅朝生。
    傅朝生盘膝坐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就搁在膝盖上,听完她话的瞬间,有些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他抬眸,也回视着她,过了好半晌,才似笑非笑问道:“见愁道友,就不怕我猜错了吗?”
    比如那个张汤。
    记得是在人间孤岛当“国师”的时候弄死的吧。
    这个人,就让他很想猜错一把。
    不过,见愁显然不担心。
    她素手一翻,已直接将六脉分神镜握在掌心之中,淡然无匹道:“厉寒道友天纵奇才,不会猜错。就算是猜错了,也不过就是杀错一人,无妨的。”
    无妨的。
    傅朝生垂眸,忍不住低笑了一声,难得愉悦:“既然故友如此信任,也不介意,那厉某也随意猜猜。故友可要当心了,我猜——”
    “来者是敌。”
    “嗡!”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地瞬间,岩洞虚空之中,一道波纹顿时荡出!
    见愁毫不犹豫,根本不看将会有谁出现在其中,劈手便是一镜挥出!
    六脉分神镜!
    一道虚幻的金光,迅疾如电,直接擦着傅朝生脖颈飞驰而过,向着那波纹的中心激射而去!
    这一刻,整个极域围观群众都是懵逼的——
    你他娘反应这么快就不怕误伤队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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