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老实话,扶道山人被见愁这一句话给吓到了。
    从十九洲仙门到人间孤岛,他见过了各种各样想要求仙问道之人。
    有的人,垂涎于仙人抬手毁天灭地的威能,渴盼强大的力量;有的人,青春老去、行将就木,却舍不得凡俗种种欲念,想要长生不老;也有的人,有思于天道循环,却不能解天道为何如此,由此陷入重重的思索,最终踏上寻仙之路……
    种种的理由,扶道山人都听过。
    这么简单又莫名的,还是头一次。
    扶道山人舔了舔已没肉的鸡骨头,神情之中颇有几分不舍意味,问见愁道:“什么为什么?”
    见愁已经起身,小心地拎起布裙的裙摆,踏上了微微湿润的泥地。
    她从棺材内出来了,站在扶道山人的面前,听他问话,却是神色一黯。正所谓是家丑不可外扬,见愁不欲多说有关于谢不臣的事。
    可想想,说又怎样?
    在他刺出那一剑的时候,两个人早就恩断义绝。
    “我夫君约莫是寻仙问道去了,我只想找到他,问上一问,为什么杀我?”
    “什么?!”
    扶道山人吓得一枚鸡骨头卡在喉咙口,险些没把自己噎死过去。
    “是你夫君杀你?”
    “正是。”见愁明亮的眼眸底下,似乎有一瞬间闪过泪光,可转眼便干涸了,“山人也不敢相信吗?”
    “……不……”
    若是寻常人听见这个,早就大呼不可思议了,可扶道山人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反而摇了摇头。
    他上下打量着见愁,微微眯着眼:“世上有没有仙人我不清楚,不过这世上有许多修仙问道之人,却是不假。为求仙问道,追寻天地间的至理,便要人灭绝尘心,斩断俗缘。因而有一说,名曰:斩尘缘。”
    斩尘缘?
    见愁隐隐感觉出这一位扶道山人要说什么了。
    “您的意思是……”
    “人无牵挂,抛开欲念,一心求道,方能成就无上大道。所以世间修士,多会待斩尽尘缘之后,再一心修行。一般修士寿数极长,远超凡人,待得人间六亲皆达往生,尘缘便自然断了。只是有些极端之人,心急难耐,难以等待数十年的漫长岁月,因而会做出一些非常之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扶道山人脸上仿佛绽放出一层光彩来,终于从一个老乞丐,化身为道骨仙风的山人。
    他抬手一指见愁,见她已是一脸恍然。
    “你说你夫君去求仙问道,而后杀你,约莫便是此类。”
    为求道,而杀妻?
    何等冷血?
    见愁听得几乎发笑。
    “这般冷血狠毒之辈,上苍也能允他们成仙成佛不成?”
    “不,天地不仁,天道无情。”扶道山人手里竹竿往地上轻轻一点,两手都按在竹竿上面,饶有兴致地瞧着她,“便像是我如今看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野丫头。今日山人我救了你,乃是缘分,是天机,可若我今日只从这边走过去,你我之间便无交集。天地于修士,如过路之你我。”
    于见愁而言,这些都太过深奥了。
    她不理解,依旧像是她之前回答的那般,她只想问谢不臣一句:为什么?
    共患难的夫妻情义,在长生不老面前,当真有那般脆弱?
    低低一声嗤笑。
    见愁朝着目光深邃的扶道山人躬身一拜:“见愁自知今日本已奔赴黄泉,乃是山人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可见愁实在无以为报——”
    “要以身相许?”
    扶道山人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身子前倾,期待地望着见愁。
    方才那个满口“天道仁义”的老乞丐,在这一瞬间,脸上再次写满了猥琐。
    “……”
    一时之间,见愁所有道谢的话,感动的话,全部被噎在了喉咙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她虽早觉出这一位扶道山人不像是什么靠谱人物,可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能直接说出这般的话来,实在叫她尴尬不已。
    踌躇了好半天,见愁才勉强笑一声,道:“山人取笑了……”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喽?
    扶道山人才亮起来的眼睛,顿时就暗了下去,只觉大倒胃口,长叹一口气:“果然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山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你给救了起来……”
    见愁默默想,的确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
    这年头这些方外之人,施恩图报也就算了,还、还想这些?
    不是说,修道之人,都要断情绝欲吗?
    显然,见愁的疑惑,此刻是无人解答的。
    扶道山人看见愁最终也没什么表示,不由得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老脸颇有几分挂不住,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呃,那什么,现在你人已经没事了,准备干什么去?”
    准备干什么?
    见愁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谢不臣,下一刻回荡在脑海之中的,便是才住了没几月的农家小院。
    她低下头,淡淡一笑,道:“我要回家看看。”
    家。
    那还算是家吗?
    见愁也不知道自己回去到底会遇到什么。
    她朝着断崖上面望去。
    扶道山人见状解释道:“我是从上面来发现你的,一路过来还有血迹和草痕,估计葬你的人也是从那边过来的。”
    葬她的人?
    见愁一听,忽然想起什么来,转头看向那土坑。
    潮湿的木心棺材躺在土坑里,下面还有晕染开的一团血迹,扎眼极了。前面有一块歪倒在地上的木牌,那是她的墓碑。
    见愁走过去,蹲下来,伸手将木牌翻过来,便瞧见了。
    墓碑上沾着脏兮兮的泥土,可她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上面的字迹:这是谢不臣的字迹。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哈。
    真是再没有比这讽刺的事情了。
    谢见愁?
    不,她现在不姓谢,更不是谢不臣的妻子。她有名无姓,无父无母,只这天地之间的一根飘萍。
    “杀了你,还葬了你,真不知这一位的尘缘,到底有没有斩断……”
    背后传来扶道山人模糊的声音,同时还有吧唧嘴的响动。
    见愁不用回头,都能知道扶道山人又开始啃鸡腿了。
    她直起身来,最后看了那墓碑一眼,便回头来对着扶道山人,见他果然又开始啃鸡腿,终于忍不住问:“山人,这鸡腿是哪里来的?”
    “这?”扶道山人眼珠子一转,看了看自己手中鸡腿,嘿嘿笑道,“你也想吃?我不给你!”
    说完,嘴巴一张,咔嚓一口直接把整只鸡腿全吞了下去。
    “咕噜”一声响,仿佛是鸡腿进了他的肚子。
    扶道山人得意地看向见愁。
    见愁终于没忍住,嘴角一抽:“怎没噎死你呢!”
    “你!”
    扶道山人见鬼了一样睁大眼睛。
    “你刚刚说什么?”
    见愁转身看了看那一片断崖。
    黄色的泥土最近浸饱了雨水,将断崖断面上的黑色岩石染污了一片。有几棵老树扎根在岩缝里,枝干遒劲。断崖不高,两侧有树木掩映,左边便有一道斜坡,上头长满了杂草,像是可以经行。
    仿佛自己方才根本没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一样,见愁一面朝那斜坡走,一面淡淡道:“我说了什么吗?”
    扶道山人鼓着眼睛,跟上她脚步:“你说怎么没噎死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诶,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我又没想吃你的鸡腿。”
    见愁方才只是好奇,正正经经地想跟扶道山人说话,没想到两人对话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所以才出了那一句“恶言”。
    “我只是问您,您为什么没噎死。”
    这语气可不对!
    扶道山人越发气愤,跺脚不停:“山人我修行通天,怎么可能被个小小的鸡腿给噎死?都说了我是山人了,你怎么会问这么弱智的问题?”
    见愁已经走上了斜坡,瞧着有一些陡峭。
    她必须很小心地才能走上去,不摔下来,这一会儿,实在是没心思应付扶道山人了,顾不上说话,只咬着牙攀上去。
    扶道山人可不像她这样狼狈,走在斜坡上,那叫一个如履平地。
    他一面使劲用破竹竿戳着满坡的杂草,一面愤愤不平地指责见愁。
    “你知道我救你的时候花了多大的力气吗?修士的法力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救了那么多人,像你这么忘恩负义的还是第三百六十七次见!”
    见愁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回头认真地问他:“山人,您救过多少次人?”
    “这个么……等我数数……”扶道山人连忙掐着手指头连点,最后道,“算上你一共三百六十八次了。”
    “哦,那有多少个忘恩负义的来着?”
    “三百六十七。”扶道山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言的悲愤。
    “哦……”
    见愁恍然大悟。
    “说到底不忘恩负义的也就一个呀?那真好,我会是第二个。”
    “恩?”
    扶道山人诧异地看着她。
    第二个不忘恩负义的人。
    见愁没有解释,方才苍白的脸色,已经因为爬坡过于吃力,而染上一层病态的晕红,她只是勉强笑了一笑,便转身过去继续。
    眼前的杂草丛不浅,从里面走过的时候,偶尔会割伤手上的皮肤。
    见愁的眉头渐渐皱起来。
    扶道山人就在旁边跟着走,仔细打量见愁,一直异常聒噪的他,这会儿也不知为什么没了声音。
    见愁倒没注意,只想这一段斜坡不很长。。
    她最后一步爬上来,果然看见眼前一片开阔。
    草丛如地毯一般平铺而去,远处树木葱郁,一条大道向着林中延伸,又朝着远处的山峦蜿蜒盘旋而去。
    天近傍晚,已经开始逐渐变暗,山坳之中的小村庄,似有袅袅的炊烟飘起。
    见愁想,她这是从地府爬上来,又回人间了。
    在断崖下,她觉得景物都陌生,可上来一看,便立刻知道不远处那小村庄便是她家所在的位置。
    之前没想起来的一串疑惑,陡然都浮上了见愁心头。
    谢不臣还在吗?
    埋了她之后,他去了哪儿?
    村里的乡亲们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他们又怎么样?
    家里,还是原来模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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