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如此果断地处理好了丈夫的手术事宜,身处彷徨的金母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又找到了主心骨。
    她上网搜索了一下女儿提到的诊所和医生姓名,不出意料地被各种名誉和奖项淹没。加之金窈窕找到的那位医生极其擅长肺癌手术,收诊的患者哪怕病情已经很不乐观了,术后的生存率依旧十分喜人,她自然无可挑剔,越看越满意。
    但满意的同时,她也有点好奇:“窈窕,网上说这个医生不是一般的难约,不是有钱就行的,怎么那么轻松就答应给你爸做手术了?”
    金窈窕安排完亲爹,又给自家母亲找到了靠谱的乳腺治疗机构,随口糊弄她道:“留学的时候认识了几个熟人,让他们帮了下忙。”
    事实上,她找的其实是她当初在父亲重病的时候费了很多关系才打听到的海外中介。前些天她回忆起来,赶在体检之前就联系到了对方,方才不过是再确认一次手术时间而已。
    金母却不知道内情,听到这样的答复,只觉得印象里女儿一直以来娇滴滴的形象竟骤然变得高大起来。
    像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顶梁柱。
    晚上,她坐在床沿,低头不住地抹眼泪:“老金,我发现闺女真的是长大了。”
    金父想起自己被训话的样子,也有些出神,半晌后欣慰地笑了一声:“……咱这小棉袄凶起来,比别人家的儿子还有气魄呐。”
    飞机上,沈启明连着wifi片刻不歇地办公,蒋森撩到了漂亮空乘的手机号,喝着香槟无所事事,只能探头跟坐在后头沈启明的男助理聊天:“这次可把我累惨了,回国非得休息一个星期不可。”
    男助理笑道:“蒋总,晚上还有一场会要开。”
    蒋森表情一僵:“搞什么,还让不让人有点感情生活了,沈启明,能给你的合作伙伴一点活路吗?”
    沈启明仿佛没听讲似的敲击键盘,蒋森气得起身打开行李架,扯出好几个包装袋,拍拍:“哥们,我也是需要感情生活的好吗?至少给我一点去送礼物的时间。”
    男助理为沈启明分忧,跟他聊天:“蒋总您买了什么?怎么那么多?”
    蒋森打开袋子,拿给他看,原来是几个名牌手袋:“能不买吗?小红小美小娟一人一个,出趟差可他妈愁死我了。”
    男助理嘴角微抽,蒋森不以为意,还白了另一边始终不理会自己的好友一眼,嗤笑:“算了,跟你说你也不理解,你们家这位领导没给女人买过东西吧?估计都不知道爱马仕大门朝哪边开。”
    男助理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解释。
    直到飞机落地,上了等候在停机坪处的车,他才掏出一个深红色的丝绒盒子:“沈总,这次还是我先替您送回家吗。”
    沈启明略一思索,摊开手:“她不在家,下午我们要见面,给我就行。”
    蒋森一脸狐疑,抢在沈启明之前接下:“什么玩意儿啊这是……”
    打开盒子的一瞬间他就被眼前璀璨的亮光闪得没了声音。
    深黑色的底托上,一颗足有指肚大的粉色钻石专横地放肆着,周围攒了一圈致密的小钻,也是粉色,宛如众星捧月一般,将它衬托得抢眼而浮夸。
    “卧槽……”
    蒋森两眼发直,六神无主:“妈的,我还是单着吧,平时买几个包就能交差,娶老婆太费钱了。”
    铭德公司办公大楼右转,相隔不到三百米的位置,一处骤然拉低了周边高楼视角的矮院,就是金家在临江历史最久的老店“寻香宴”。
    “寻香宴”这个名字,传说金家祖上某一代时当朝的皇帝亲口起的,当然,具体是真是假当代人已经无法考证。不过金家早年还真风光过一阵,金窈窕的爷爷就几次被专程请去掌勺过国宴,若非如此,金家的这间老店也断然不可能在城建日新月异的临江市市中心屹立不倒。
    金窈窕还记得自己刚记事那会儿,当时爷爷还在世,老店真是非一般的热闹。店门口每天都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无数饕客和同行慕名而来,或是为尝一口爷爷亲手做的红烧膏蟹,或是登门请求拜爷爷为师。在临江,乃至于范围更加广阔的周边地区,金家这个姓氏被人提起,都仿佛是“名厨”两个字的代言人,但凡腰包里有点钱的人来到临江,不吃一口“寻香宴”的菜就走,说出去都是要被嘲笑的。
    后来时代变了,爷爷也去世了,人们的日子都开始变得越来越好。世界在变小,城市跟城市之间的距离在缩短,好像就是那么一夜之间,无数外来的美食就雨后春笋似的冒了出来。
    人们开始更愿意讨论哪里新开了一家日料店法餐厅,外来的名厨也开起了更有逼格的会馆式私房菜。“寻香宴”好像忽然成了临江市土生土长的土孩子,不够漂亮,不够时尚,拿不出手,只剩少得可怜的情怀,让念旧的人时不时来光顾一二。
    当时的金家差点就倒了,幸好金父当机立断,推出了全新的连锁餐厅铭德大院,走大众路线,铺遍了临江人流密集的各大商圈,靠着这一举措救活了整个公司。
    时至今日,铭德大院也算得上临江市挺有名的连锁餐厅之一,甚至许多年轻人提起铭德公司,还会以为这家公司一开始就是以铭德大院起家的。
    这倒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寻香宴”往昔的风光,终究成为了包括金父在内所有金家后辈的意难平,公司有什么重要活动,他们都喜欢挑在总店进行,或许是那种热闹的场面,能让他们反刍到金家世代名厨的滋味吧。
    金窈窕被父亲带着跨过门槛。
    寻香宴的总店很老,最开始是旧社会住家改建的,后来几经修葺,填进了小桥流水,看着倒挺雅致,只是作为餐厅,气氛不免显得冷清。
    店里只有两桌客人,都是熟面孔,看到金父还出声打招呼:“老金,好久没见啊。”
    金父朝他们拱拱手:“哥几个吃好喝好,周年庆那天欢迎来捧场啊,这是小女金窈窕。”
    又转向窈窕:“窈窕,这是你高叔叔王叔叔,你爷爷在起就经常光顾咱们家生意,是爸爸的老朋友了。”
    金窈窕朝他们微笑:“叔叔们好。”
    她亭亭玉立地往那一站,一眯眼一勾唇,整个院子好像都辉煌了许多,几个客人大惊:“老金,看不出来啊,你还藏着个那么漂亮的女儿!”
    金父被夸得直到进了厨房都美不滋儿,肚皮挺得溜圆。
    后厨是跟前院截然不同的忙碌景象。
    寻香宴的周年庆对金家人来说是件大事,从菜单到食材都得许多人参与制定,金窈窕一进门就看到了好几个熟面孔的老厨,都是爷爷带出来的徒弟,放到现在,已然是金家最老资格的员工,包括铭德大院在内的铭德其余品牌餐厅里的主厨,基本上都是他们一手带出来的。
    老手艺人脾气多少都有点古怪,这会儿一个姓屠的师父就在训人:“是不是傻,教你的都记到狗肚子里了?谁教你的这么切竹荪?”
    戴着厨师帽的小徒弟被骂得不敢出声,金父笑道:“老屠啊,你凶起来真是跟我师父一模一样。”
    屠师父瞧见他来,翻了个白眼:“你爸当初也是这么骂我的,我当初还觉得他脾气坏,现在开始带徒弟,才知道什么叫气不打一处来。”
    他瞥了眼金窈窕,眯着眼辨认:“这谁?”
    金窈窕笑道:“屠叔叔,连我你都不认识了?”
    她对这几个老叔叔印象都很不错,当初父亲病重,金嘉瑞带着人搞事,就是这位屠叔叔领着几个老厨子直接冲到医院把金嘉瑞一行人骂得狗血喷头。
    屠师父一乐:“哟,窈窕,你怎么变这样了?不穿粉裙子我还真没认出来。”
    金窈窕知道,粉色大概就是自己往后无法摆脱的黑历史了。
    屠师父有点迷茫:“不过你来后厨干什么?”
    现场安静片刻,金窈窕目光平静地转向父亲,金父沉默几秒,被女儿逼得不得不开口:“这不马上周年庆了,我带她来熟悉熟悉环境,看看菜单,定定菜色。”
    屠师父花了大概五秒钟去消化这句话,眉头紧接着皱起:“老金,你开玩笑的?”
    金父揉了揉鼻梁,不知该从何解释,金窈窕替他开口:“我爸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把厨房的事情交给我了。”
    肺癌的事情她已经叮嘱过所有人不许往外瞎说,现在提起,也只用身体不舒服来概括。屠师父倒没深究,注意力全放在她透露的内容上了:“胡闹!”
    他脸皱得像颗发愁的泡菜:“窈窕啊,你听叔的,周年庆是大事儿,厨房也不是给你一个女孩子玩儿的地方,别开这种玩笑了。”
    金窈窕摇了摇头:“我没有开玩笑,也不是来玩的。”
    屠师父沉默地看向金父,明显是生气了,发火的样子让平常威严示人的金父都忍不住有点怵。
    金窈窕却丝毫不惧,还闲庭信步地走到了料理台处,把玩起了磨得锃光瓦亮的菜刀。
    屠师父见多了畏畏缩缩的徒弟,还是头一次碰上不怕自己发火的年轻人,气得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拍着桌子试图说服这个牝鸡司晨的小姑娘:“窈窕!你听叔叔的,后厨不缺人,有你爸,有你叔叔伯伯,还有那么多能顶用的徒弟呢。”
    金窈窕拿菜刀漫不经心地拨了下案板上那些被切得细细的竹荪丝:“是么,那么多人,居然还做不好一道八宝山珍?”
    屠师父顿时一愣:“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自己要做八宝山珍的?
    “竹荪切得太细、松茸片得太厚、竹笋丁怎么回事,都快有我脑袋大了。”金窈窕慢条斯理地挑剔了一圈材料的毛病,最后指着灶台上一口正在沸腾的小铜锅笑道,“还有这个蟹膏芡,勾得那么厚,是寻香宴批的淀粉用不完么?”
    屠师父听她说一个字,头发就竖起来一根,听完最后那句话,脑门子整个炸了:“去去去去,你懂什么!”
    别的可以挑剔,那锅芡汤可是他亲手勾的!
    谁知金窈窕理都不理他,径直取了一根新笋自己切了起来。
    屠师父本来想上前哄赶的,一看她利落的手法就愣住了,这刀工……?
    没个十几二十年刻苦,怕是练不出来。
    金窈窕切完几个材料,又换了柄贝母制的小刀,细细将松茸片成薄如蝉翼的厚薄,紧接着另起一口锅,将新鲜的蟹膏并灶上常年沸腾的高汤一起冲好。
    金家的高汤是从爷爷起就留着的,每天都更换新材料熬煮,年复一年,滋味历久弥新,这可能是整个寻香宴里,最富有过去风光的一口情怀。
    将各种山珍依次丢进蟹膏汤里熬煮,金窈窕看了眼表,在众人的瞩目下,突然问:“有没有鸡油?”
    “你要鸡油干什么……”
    屠师父口中念叨,他那个被骂的小徒弟已经本能地去给突然出现的美人跑腿了,颠簸颠送来鸡油的时候,还被师父瞪了一眼,怯怯地怂了下。
    金窈窕朝他一笑,随即又用一口新锅,熬起了这团鸡腹油。
    金黄色的油脂被一点点榨出,时候正好,金窈窕朝蟹膏汤里勾进芡粉,捻上些许研磨得粉碎的姜末,滴入几滴香醋,最后淋上一勺沸腾的鸡油。
    刺啦一声。
    恼人的香气应声而起,丝毫不懂得看眼色地开始在后厨横行霸道。
    金窈窕直起腰,做完菜后不见半点狼狈,慢条斯理地拿出纸巾擦手:“哪一桌的?上菜去吧。”
    “等……等等!”
    屠师父僵着脸叫住了上前端锅的徒弟,取了个干净的试菜小勺,薄薄在芡汤边划了一道,送进口中。
    蟹膏浓厚的鲜味儿混合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鸡油香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了每一样食材当中。新笋的甜、松茸的韧、竹荪的滑脆、姜末的辛辣,甚至连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醋酸都成了不可或缺配角,不见一个抢戏的。
    他的第一念头是——这玩意儿盖在饭上吃五碗不带费劲儿。
    随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金窈窕擦着手,慢悠悠靠在了料理台上:“屠叔叔,现在听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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