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毓去搀了下太王妃的手,问:“太王妃身体可好?”
    身边一位女子微微屈膝,道:“回皇上的话,舅母近日听闻噩耗,心如刀割,夜不能寐,刚才才请了太医来给瞧了。”
    阿毓说:“需要什么同宫里说,不必来回我了。”
    太王妃中年丧夫,晚年失子,真不知道她要怎么熬过去。
    前院准备招魂,阿毓贵为天子,不好在这种场合露面,于是太王妃派了人领我们去后院的屋子里喝茶,等上香的时候再过去。
    礼亲王知交遍天下,前来吊唁的人不少,一时间哭声震天。
    屏退了众人,阿毓去给汉阳郡王烧香,我乘机跑去外面找我爹和我大哥,我们家和礼亲王也算交好,况且我爹身为朝中重臣,面子都要给亲王府做。
    我爹在院子一个僻静角落站着,招手让我过去。“爹。”我拱手道。
    我爹问:“皇上来了?”
    我说:“来了。”
    我爹叹了一口气,道:“看来皇上还是体恤亲王府啊。”
    我说:“匪徒那边可有头绪?”
    我爹说:“我入门时见了张大人,他也正束手无策,据说那帮真是一群亡命徒,这案,怕是摸不着首尾……”我爹叹息着摇头。
    我心头一沉。不怕背后有天大的阴谋,怕就最怕这种,你连它是不是一个阴谋都搞不清楚。
    我爹看着我,握住我的手,说:“你自己保重。”
    我和我爹说完话,正溜着回去,阿毓已经上完香了,后院侍卫正在准备马车。阿毓眼眶红红的,我连忙跑过去站在他身边,问:“皇上,我们走吗?”
    阿毓吸吸鼻子,说:“走吧。”
    我跟赶车的宫人说:“回去往穿柳巷子走,东大街人太多了,现在怕是不方便。”
    宫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崔公公。
    阿毓说:“就按宋轻说的走吧。”
    于是我们的马车又继续上路了,此时正午还未到。
    穿柳巷子我儿时时常来,从东大街来,从穿柳巷子回,左转一个弯,正好就到宋府。
    马车行到一半,我高声道:“停一下!”然后掀了帘子蹿了出去。
    “诶,宋大人,怎么了?”崔公公连忙起身。
    我跑到穿柳巷子旁边的小摊子边,从袖子里掏出十文钱,拽了两个挂在一边的铜钱坠子就跑:“不用找了!”
    阿毓掀开帘子疑惑地看我,我冲他摇了摇手里的坠子,坐了回去。
    崔公公急出了一头的汗,道:“宋大人,您刚才是干吗去了?”
    我笑嘻嘻地道:“看到了个可心的玩意儿。”
    林文定说:“还好皇上宽宏大量,没有治你的罪。”
    我说:“是是是,下次再也不敢了。”
    回到宫里,一路车马劳顿,我和林文定先回史馆换衣服,郡王身故,宫中不改颜色,我和林文定都是一身奔丧的装束,未免太惹眼。
    我换完衣服,没等林文定,一个人先跑了,留着他在屋子里惨叫。
    “皇上!”我推门进上书房。
    阿毓正在写字,悠悠放了笔,看我,问:“怎么了?”
    我摊开手心,道:“给你。”
    阿毓脸腾地红了,伸手从我掌心里夺过一个,藏在袖中,才问:“给我做什么?”
    阿毓在收人东西这方面真的一点儿都不矜持。
    我说:“怕你伤心过度,看你时常喜欢这些小玩意,买来讨你欢心咯。”
    阿毓说:“我又不是永安……”
    我笑嘻嘻地拉他藏在袖中的手,说:“好好好。同心同结,我只送给你,不送给别人。”
    阿毓按了按我的手,说:“你不负我,我也定不负你。”
    我笑着点头。
    第29章
    只是匆匆收拾了一会儿,阿毓执意要去天牢看犯人,我上午听我爹说了大致情况,看着阿毓一副雄心壮志的样子,心里揪了一下,怕他失落,又不能告诉他这事儿不好办,只能硬着头皮随他去。阿毓没个心腹,平日里大臣说一便是一,也怪不得他要亲自去审问一番,才能放下心。
    刑部早就听说阿毓要来,张大人在门口候着,先前专门提了那十三个匪徒来给阿毓过眼,一个个牛高马大的,倒真是一副草莽的样子。阿毓翻了翻刑部递的册子,丢到一边去,道:“犯人是何时入京的?”
    张大人毕恭毕敬地回答:“回皇上的话,是三日前入的京。”
    阿毓皱了皱眉,也是,比汉阳郡王的棺椁来得更快,汉阳郡王身份尊贵,在山西恐怕还有一遭别的仪式,而犯人是路上十万火急押解的,途中也算是山高路远,竟然一个人也没折,恐怕是这途中的大大小小官吏都噤若寒蝉,不敢给他再出什么乱子,可是,已经三日了,什么也没问出来。
    阿毓问:“十三人都说是临时起意,不识郡王身份?”
    张大人连连点头,道:“这群匪徒在当地也算有名,晋王派人押解来京,已经把各人的背景一一详述,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其他亲眷,之前在山上拉帮结派,打劫路过商贾,当地官兵也围剿过多次,只是这群匪徒每每仗着山形地势,剿匪收效甚微。”
    阿毓冷笑道:“孤儿?山匪起家总要有点由头,就算他无父无母,这日常吃喝用度,还有这刀兵剑器,是无中生有不成?是谁撺掇这伙人开始洗劫路人,是谁养活了这伙人,这也查不出?”
    张大人道:“这伙匪徒盘踞此山数十年,吸收了其间大大小小的山匪,晋王殿下调来县志,也只说是一群流民纠集,想要查出根源,恐怕……”
    流民纠集最是复杂,我皱了皱眉,恐怕这是一桩无头案。可是就算汉阳郡王死于这样荒谬的飞来横祸,十三人统统斩首示众,省事得连九族都不用诛,亲王府会接受这样的定论吗?恐怕难免觉得阿毓有意包庇牵连的门阀。
    阿毓咬着牙道:“一个个地审,天牢酷刑走一遍,留口气在就行,我不信十三人个个那么硬气……”
    阿毓不但要看口供,还要看犯人,天牢闷热潮湿,宛如阴间,血腥透着生霉的酸味,熏了林文定一个大跟头,我也是硬着头皮猛喘几下才把那股恶心反胃的感觉压下去,阿毓在前头却不为所动。
    也是,阿毓幼年跟着礼亲王行走刑部,不知见过多少。他第一次见的时候,大概不超过十岁,我十岁看到这种场面,恐怕晚上回去都要发噩梦。我突然有点埋怨先皇,好好的小太子,读读书写写字就行了,何必让一个小孩子来这种地方。
    张大人停了下来,给阿毓指:“皇上,这就是十三人中主犯王五。”
    林文定在我身后不由得“啊”了一声,我抬眼一看,昏暗的日光下,角落里躺着一人,我不确定那是不是还算个人,或者只是一团肉块,血肉模糊,只有那肉块有轻微颤抖的时候,我才能确定这是个还会呼吸的人。
    林文定捂着嘴几乎要吐出来,我悚然心惊,撇过头去不敢再看,阿毓却眼睛也不眨,道:“没想到竟然是个好汉,”他笑笑,“也是,不然如何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郡王都敢杀?”
    在场官吏都抖了几抖,阿毓分明是笑着的,我却汗毛倒竖。
    那是杀气。阿毓要杀他们的时候,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我突然发觉了我看阿毓,总觉得他乖顺可人,像只亮着软绵绵的小爪子的小猫儿。然而他毕竟是先皇的儿子,是先皇觉得像自己的儿子,他是生杀予夺的帝王。我之前虽说伴君如伴虎,那也是些小儿没见过世面的玩笑话,如今见了阿毓这样的一面,我又心惊,又心疼。
    阿毓本性烂漫,是如何磨练,才有这样的铁石心肠?
    之后犯人又审了一个月,什么都没审出来,汉阳郡王入土为安,三七已过,太王妃还是整日跑到太后宫里哭诉,也是,这样的血案冤屈,她老人家乃至亲王府上下,若是没有个交代,死都不会瞑目。
    春暮,人间芳菲落尽,我在廊檐下哀叹,不知我二哥还是否有机会看着京城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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