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旗什么都没有说。在她弥留之际,意识已经不受她自己控制了,贺莲房根据她破碎的局子和片段,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燕徽音”是个女人,是那个早已被遗忘到九霄云外去的女人。她用弟弟的名字活着,却将自己扼杀,一,是为了以后弟弟回家,能够毫无障碍的接手;二,是为了隐瞒莲生,才装作燕徽音十几年。莲生之所以不愿见她,也是因为发现了她是假的燕徽音。
    多么可悲呀,这十几年来,莲生对她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全是燕云旗偷来的。莲生倾慕的不是她,而是她伪装出来的燕徽音。当他知道她不是燕徽音,而是燕云旗的时候,他崩溃了,他恨她!
    恨她足足欺骗他十七年!恨她是七年里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跟他说实话,却仍然选择了欺骗!这对莲生来说,是绝对不能忍受的事情!他一直以为,“燕徽音”不碰自己,是因为燕云旗失踪的缘故,又哪里想到,刚好相反呢?
    “姐……”高大的黑衣男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痴痴地抚摸着灵柩,眼泪从冰冷的银色面具上滑落。贺莲房看向他,才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大的少年。那少年英俊挺拔,神色恬淡,像极了燕云旗!“姐!”
    他嚎啕大哭起来。这样一个高大、浑身充满英气和冷肃之气的男人,竟毫无形象的大声痛哭。他的眼泪顺泽脸颊滑落,喉咙里发出悲惨的哀嚎声,可棺材里头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我错了,姐!我错了!姐你睁开眼看看我啊!姐!姐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跟你赌气了,我再也不任性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姐!姐你打我吧!你骂我吧!姐!姐啊……”他的声音渐渐沙哑下去,发出如同濒临死亡的野兽一般的哀鸣。
    “她说她太累了,等不了你了。”贺莲房淡淡地望着燕徽音,“弥留之际,她一直抓着我的手,说她不能死,因为你还没有回来,她还没能等到你,把燕家交给你,她走得不安心。”
    “她把自己都给忘了。从你离开后,她就作为你活了下去,为了莲生,也为了你,她已经找不到她自己了。你以为你与她生气,她口头上责备你,便不会再管你了么?你在外头创立的事业,全是她在背后为你暗中打点的,否则你以为,短短十七年时间,你就能白手起家,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纨绔,成为今日的皇商之一?她明明可以让你回来奔丧,可她没有,她希望你自己回家来,她不想逼你。因为她不想再犯一次十七年前的错,将你和那女子分开。”
    “燕徽音,你对不起她。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再也不能做燕云旗。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可你即使磕再多的头,她也不会再回来了。”贺莲房的声音愈发轻柔。“她已经走了很久了。”
    若非她命玄衣卫与青奴一起,将燕云旗已死的消息传给燕徽音,也许即使到此刻,他也不会知道。燕云旗默默守护了他这么多年,却从未让他知晓,她甚至认为,只有她死了,燕徽音才会原谅她,才会回家。
    燕徽音的哭声渐渐变成声嘶力竭的喉音,他太痛苦了!十七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家,可他不敢回!他怕燕云旗还不肯原谅他!他知道他错了:“是我错了,姐……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不该任性离家,害你为我担心!姐……姐你醒过来吧,你醒过来,我任你打骂,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你说过,会保护我一辈子的!姐……”他用拳头死命地捶打地面,很快手掌便血肉模糊。
    身后酷似燕云旗的少年猛地上前拉住燕徽音的手:“爹!姑姑已经死了,您就是再后悔,她也不会回来了!”
    “啊啊啊啊……”燕徽音哭着伏下身去,用力地磕头。他的额头很快流出血来,那银色的面具也因此掉落,贺莲房才看见,他的容貌,有半边是扭曲变形的。而剩下那完好的半张脸,英俊无比,与燕云旗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有一个心愿。生前不能做燕云旗,希望死后,墓碑上能刻上燕云旗三个字。也希望你能执掌燕家,不让她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贺莲房说。“她希望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离去,更希望你能代替她,照顾莲生,让他一生平安喜乐。”
    即使到底,燕云旗都无法忘记莲生。她对他的爱深刻到了骨子里,这种爱已经超越了她的生命,即使是死亡,也无法让她忘怀。
    “不……燕家是姐的,我不要……”
    “若不是为了你,她不会苦苦支撑这么多年,她吐血而亡,难道你要置她的心血于不顾吗?”贺莲房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她生前就这一个心愿,你都不能满足她?”
    比起燕云旗,她对这个真正的燕徽音真是一点好感都没有。早在青王告诉她燕家姐弟之间的事情时,她就觉得,以她认识的“燕徽音”,和传闻里的纨绔真是大相径庭,倒是那位传说已经失踪多年的燕小姐令她很有好感。只是……她没有想到最后的真相会是如此可悲。
    所有的人都有错,惟独燕云旗没有;所有的人都活着,惟独燕云旗没有。她是被亏欠最多,也是付出最多的人,可上苍仍然狠心地带走了她。也许……是心疼她在人间过得太苦了罢。
    云旗。她叫云旗。
    燕云旗。
    出自《楚辞·少司命》,乘回风兮载云旗。只从名字来看,便知道她被赋予了多大的期望。可她身体不好,即使将燕家带领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却也已经是心力交瘁了。
    所有应该由燕徽音来承受的,都由她一个弱女子承担。这不公平,而她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怨言。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弟弟能够回家,就是奢望莲生能够喜欢她,就是盼着有朝一日,得到解脱。
    可直到死她也没能如愿。
    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燕云旗,没有人能够替代,也没有人能够忘记。至少贺莲房会一生都记得她,记得这个坚韧隐忍,温柔到了极点的女子。
    一生贞洁清高,如同兰花一般的女子。
    燕徽音抱着灵柩的一角,哭得肝肠寸断。
    最后,如燕云旗所愿,她的墓碑上,刻的是她的名字。世人都知道燕家找回了小姐燕云旗,可她已然病入膏肓,最后迎回的,只有她的尸体。而从那以后,燕家的家主燕徽音戴上了一张银色面具。他变得比以往更加冷漠,但却仍然善良。布粥施米,铺路搭桥,一心向佛……他还收养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做继承人,据说那少年长得像极了已经死去的燕云旗,而为了纪念燕云旗,燕徽音为孩子取名为燕旗云。
    那一段往日,生死茫茫,究竟是随着燕云旗坟上一抔黄土,被永远掩埋了。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知晓,曾经有一个伟大的女人,为了她心爱的人与至亲的弟弟,做过这样伟大的事。
    燕徽音既然回来了,燕家的事情也就不需要贺莲房来操心了。如今的燕徽音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燕徽音,他的本事大得很,能够很好的掌控燕家。而有了他在,莲生应该会很开心吧?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公子回来了,冒牌货已经被付之一炬,长眠于地下。
    贺莲房跪在佛前乞求,若是佛祖知晓,便乞求他赐予燕云旗一次重生的机会,免她流离凄苦,无枝可依。让她可以有一个快快乐乐的来世,再也不要为情所苦。
    她在佛前整整跪了三天,谁都拉不走。青王也不强求,便随着她一起跪了下来。夫妻俩在佛前一同跪了三天,贺莲房才怔怔落下泪来。她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即使在燕云旗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也没有哭。可三天后,她却感到了巨大的悲伤。这股悲伤空洞的让她的心脏都似乎被掏空,让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青王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贺莲房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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