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午时,天上又飘起淡淡的小雪,被风刮得七零八落,辗转地落在人身上。虽不起眼,但若不注意,久了也会湿些衣裳。
    李楚来到医馆外的时候,就见四处张着白布、白幡,灵堂内外哭号之声不绝。
    来吊唁的人很多,身为一名慈悲心肠的医者,刘大夫帮助的人不在少数。
    最显眼的是医馆外围着的一群人,他们衣衫褴褛、形容脏乱,没有踏入医馆之中,只是聚集在门外,偷偷抹着眼泪。
    这些人多半是城南的乞丐,以往每年冬天对他们来说都是一道坎,后来刘大夫接济了他们多年。大概他们想不到,这样一个好人会突然离世。
    那这世上谁该长命百岁?
    李楚用心目扫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这也很正常,他收到消息再过来,已经有些晚了。两天时间,就算有什么气息残留也该消散了。
    不过打开心目之后,他注意到在医馆的另一侧,有人和自己一样。
    他抬眼看过去,就见一名身着浅蓝色长衣的女子站在那里,肩上围着白裘,簪发妆容都极为精致,背后还跟着一名小丫鬟帮她打伞,挡住飘落的雪花。
    一看就像是大户人家的太太。
    她眼望着医馆,面上虽然没有表情,但是目光中隐含深意。
    李楚便多看了她一眼。
    谁知这时那女子忽然也转过头来,李楚忙移开目光。
    他在街上若是和女子对视,常常会惹来麻烦,还是要避讳一些。
    但没想到,即使他躲开的很快,那女子似乎还是注意到了他。轻移莲步,忽然就走了过来,身后的小丫鬟紧紧跟随。
    李楚看着她,觉得应该不是那种对视一眼就觉得自己对她有意思的小姑娘,看起来……更像是有背景故事的样子。
    于是他没有躲闪。
    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小道士了,要学会从每个人物身上探索剧情。
    那女子缓缓来到面前,第一句话就是:“你就是德云观的小李道长吧?”
    “嗯?”李楚诧异了下:“你认识我?”
    “呵,我听刘一手提起过你。就在刚刚,还另外听说了一些传闻。”
    女子微笑了下,不知是因为提到了刘一手的名字还是怎样,目光有些苦涩。她摇摇头,才重新看向李楚:“可以谈一谈吗,我有些事情想与小李道长讲。”
    李楚看她认真的神情,颔首答应:“好。”
    这女子便带着李楚向前,进入医馆之中,跟那披麻戴孝的弟子一讲,立刻有人安排出一间医舍给他们谈话。
    看来她与刘一手的弟子也很熟,而且在这医馆里还颇有地位的样子。
    不知先前为何不入内。
    在医舍中坐定,女子才介绍自己的身份。
    “你可以叫我陈夫人,我在花街那边经营几家店铺,附近的人都这么叫我。”
    她先袒露了自己的富婆身份。
    “陈夫人。”李楚点了点头。
    “我与刘一手……”陈夫人继续讲道:“他大我几岁,从小就很照顾我,算是青梅竹马?大概这样子的关系吧,虽然彼此没有说破过,但是一起长大,多少都有些感情。”
    “只是后来到了论及婚嫁的年纪,他还是个穷书生,府试成绩不佳,正是最潦倒的时候。我当时十几岁年纪,爹娘一心想让我嫁个有钱人。”
    “也没太多纠葛,几年后我就嫁给了我丈夫,现在这些店铺其实都是他的。”
    “我成亲之前,刘一手来找过我。他说他不读书了,要去悬壶山庄学医,说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多见面。”
    “我说你这是在咒我吗……”
    “本来就该如此再不相见了,谁知……我嫁了个禽兽。成亲没两年,他就开始频频出去花天酒地。有时候还会将外面的女人带回家里来,我忍受不了,和他吵架……就会挨打。”
    “这样的日子一过也过了将近十年,直到有一次他喝醉酒,将我手臂打断了。”
    “我听说这里有一位大夫厉害,就找了过来,没想到居然是他。当时的戏言,还真一语成谶。”
    “刘一手听了我的境况,很愤怒。那时我才感觉到,原来我在他心里分量很重。”
    “后来陆陆续续的,我再受伤,还是会去找他。他说想救我脱离苦海,但是我们都毫无办法……我那丈夫不止是个生意人,他还习练武道,在神洛城有些势力。”
    “我们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他的。”
    “直到有一天……”
    “刘一手忽然很兴奋地问我说,听没听过沧海君的传说?”
    “沧海君?”李楚眉毛一挑。
    他意识到,重点要来了。
    “他说在东海九夷有一位神奇的存在,名叫沧海君。他坐拥强大的力量和无尽的财富,他热衷于和人们做交易。”
    “只要你拿出足够的筹码,就可以向沧海君交易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我没有当真,就随口问他想要什么?”
    “他说他想要我不再被欺负。”
    “结果……”
    “过了一阵子,我丈夫果然就死了。”
    说到这里,陈夫人的目光还会流露出惊奇。
    “他就在有一天夜里,刚刚嘴里还在说着话,突然就倒地身亡。后来衙门的仵作仔细检查,也查不出任何端倪,只能说他是纵酒过度。”
    “可是我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李楚的眸光闪烁,也陷入了思考。
    这个死法……
    “过了几天我就跑去问刘一手,是不是他做了什么?刘一手只是笑着摇头,什么都不肯对我说。”
    “可是他越不说,我越是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去做了什么可怕的交易……”
    “我们上一次见面,就在几天前。”
    “他提起医馆里的邪祟被你解决了,还说你不止修为高超,而且有慈悲心,是个很值得信任的人。”
    “可是明明邪祟都被解决了,他却忽然对我说,不要再来找他了。”
    “现在想想,当时他说这话的样子,或许就是预料到了什么……”
    “如今人人都说他是思虑过度死亡,可是只有我知道……他的死法,和我丈夫之前的死法一模一样。”
    “小李道长……”陈夫人看向李楚的目光,变得沉重起来。
    “他是个好人,我希望有人能替他主持公道。”
    李楚接受了份沉重。
    他郑重地答道:“义不容辞。”
    谈了一会儿,两人便又并肩走出医馆,外面的雪变得更大了。
    陈夫人走到刚刚她站立的地方,便驻足不动了。
    “小李道长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待一会儿。”陈夫人微笑了下:“以前我每次走到这里,只要站一下,他就会迎出来接我。”
    “他说他每次都是心有所感,其实我知道,他肯定是没事就抬头向外看。”
    “现在我站在这,就感觉,他可能过一会儿就从医馆里出来了。”
    “再见。”李楚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他的脑海中在闪过一个个思绪。
    自从进入神洛城以来,好像总是不停冒出新的难题。
    刘一手之前说他是帮北溟教派做过一次手术,现在又和一个沧海君的神秘传说扯上关系。
    阴氏后人还没调查清楚,又莫名其妙被卷进豢龙国的仇杀。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毫不相干的两座山峰硬是聚拢到一起,而自己正在缓缓从中穿过。
    或许这就是天下第二的大城吧。
    波诡云谲之处,能够参与其中的势力全都是庞然大物。
    ……
    不知他有何猜测,但事实上,德云分观至今找上门的几件诡案,都是南城观的人安排的。
    若是真有那么一双无形的大手,那大手的名字应该姓杜。
    “幕后黑手”杜兰客、杜道长此时正站在德云分观门前,无限唏嘘。
    这偌大一家道观……居然只有一个道士。
    当那个姓李的道士不在,他们居然就关门了……
    这也未免太过……随意。
    就是这种规模的小破道观,居然能赢得将离姑娘亲自登门,而自己的南城观却没有一点牌面。
    杜道长心中燃起一阵柠檬味的火焰。
    正当此时,街口亮出一道狗狗祟祟的身影。
    来人的穿着打扮毫不显眼,就是普通的棉衣棉帽,遮着大半张脸,但一双眼睛却不停往德云观的方向瞟。
    这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幽兰轩中的漏网之鱼。他回去复命之后,得到了二殿下的任务,须得将那坏了大事的小道士调查清楚。
    多亏了幽兰轩放出的消息,他没费力气就知道了李楚在南城的德云分观。
    但是光这样还不够。
    回头那边二殿下随便问起什么,自己答不上来,就有杀身之祸。
    所以必须将小道士的来历出身、神通修为、宗门师承、父母籍贯、生辰八字、兴趣爱好……都查个详细才能回去。
    这来自豢龙国的探子一路蹑手蹑脚地行来,正撞上了在门口转身离去的杜道长。
    看那样子,就好像杜道长是从里面走出来的一样。
    那探子眼珠一转,便迎上前去,“这位道长、这位道长,还请留步。”
    “嗯?”
    杜兰客一回头,看见是个汉子把自己叫住,不解其意。
    那汉子指了一指德云分观的牌匾,笑道:“道长可是在这观中修行?”
    杜道长正要否认,话到嘴边,看见那汉子谄媚的笑脸,忽然一顿。
    机智如他,立刻察觉到这或许是一个打击敌人声誉的好机会。
    于是他似是而非的一仰头,“怎么了?”
    “嘿嘿。”汉子只当他就是了,假装热络地笑道:“我家主人听说了这观中一位小李道长的事迹,刚好家中出了些事,想要请他解决。”
    “哦?”杜道长眯着眼问道:“什么事啊?”
    “先不急着说,我想先打听打听,咱们这个小李道长……他修为在什么境界啊?”汉子问道。
    “这个啊……”
    杜兰客沉吟了下,不为别的,因为这个他也不知道。
    那汉子却以为他是觉得不方便透露,立马凑过来,从袖筒里递出一锭银子。
    “我不是为了别的打探,关键是我家主人心里担忧,万一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请他过去反倒害了他性命,那就不好了。”
    杜兰客接过银子,看他出手颇为阔绰,料想这是个大活儿。
    心中当时有了计较。
    有我在这,你这生意必不可能成!
    他微微一笑,答道:“要说我这……师弟的修为啊,那属实有些难以捉摸。”
    “哦?怎么讲?”
    “他修的是异种传承,神通与我们寻常炼气士大相径庭。”
    杜道长情知李楚已经打出了一点名声,全盘否定他的修为并不能说服人,于是信口胡诌道:
    “他修炼的这个传承啊,讲究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是说啊,把全身的道行都在三招之内打出去,他一天最多也只能出手三次。”
    “第一次最厉害,第二次就不太行,第三次最弱。三次之后,就一滴都没有了。”
    “你们家的邪祟啊,要是能一下解决的就还好,如果稍微厉害一点,被他前三招激怒了,还没被打死,那可就惨咯。”
    “啊……原来还有这种传承。”
    汉子吃惊地点点头。
    心下恍然。
    自己三位那么强的同伴都折损在他手里,原来他那三下打尽了全身道行。
    也难怪,若他这个年纪就真能随手制住他们,那迟早要天下无敌了。
    不禁又暗自懊悔。
    当时我若不逃,岂不是可以反杀?
    应承几句之后,他又递过去一锭银子,问道:“那不知这小李道长,平时有何兴趣爱好呢?”
    杜道长接过银子,有些奇怪地道:“找人驱邪,问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汉子思忖一下,答道:“我们要将他请过去驱邪,那肯定要好吃好喝地招待,知道些他的兴趣,也能投其所好啊。”
    哼。
    杜道长心中冷哼一声。
    以往我出去驱邪,可都没有人这么费尽心思来讨好我,问我喜欢吃什么……喝什么。
    当即,他胡诌道:“我那师弟的兴趣爱好可就多了,但要说排第一位的,必须是美色。”
    “嘿嘿,这个好办。”汉子一笑。
    若那小道士好色……
    那事情就大有可为了。
    “别的还不行,庸脂俗粉他已经看惯了。”杜道长隐晦一笑:“他不爱别的,只爱人妻。”
    “人妻?”
    “就是别人家的妻子、有丈夫的婆娘,越是大户人家的越喜欢。”杜道长压低嗓音说道,“我们这道观以前开在杭州府,你知道为什么被赶到这里来?”
    “就是因为我师弟在杭州府里驱邪,每每过夜,都要暗中勾搭人家娘子。一回两回还没暴露,但时间长了,纸里哪能包住火?最后他被人给个绰号……”
    “什么绰号?”汉子翘起耳朵问。
    “人妻克星!”
    “好家伙——”汉子惊叹一声:“这小子看着人模狗样,原来是个淫贼啊。”
    “何止……”杜道长重重一挥手,“大淫贼!”
    “那我可得回去好好问问主人家,要不要请他了。”
    汉子自觉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便找了个借口想要脱身。
    杜道长一听他打了退堂鼓,心中也大为雀跃,暗自欢呼几声。
    对对对。
    对劲!
    赶紧滚回去。
    但脸上还是装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对于他这些爱好,我们也规劝过很多次,但是,唉——”
    “都是同门,这事又丢人,我还能多说什么呢?若是你们果真不缺钱,还急着找人驱邪……”
    “前去几里另有一家南城观,算是这片道观的翘楚,你可以去那里问问。”
    汉子握了握他的手,大为感激。
    “多谢这位道长,你可真是个好人。”
    杜道长也握紧了他的手。
    “都是我应该做的。”
    各怀鬼胎的两个人,好一番依依惜别。
    都觉得对方可真是个妙人。
    单说那汉子。
    得到重要情报之后,他转过头就是一路飞奔,直直地跑出城去,扎进洛水。
    重新回到那蛟龙腹内的宫殿。
    一边进殿,就一边兴奋地大喊。
    “二殿下,属下查到那小道士的来历和修为了,还抓到了他的致命弱点!”
    “哦?”
    宫殿内,二殿下站起身来。
    “你查到了什么?”
    “那小道士不持久,他一天只能出手三次。”
    “还有……”
    “他极为好色,犹爱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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