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侍郎的官俸,不算禄粟米、添支等,每月也有两百贯。
    徐夫人早年看得紧,这些年松了些。既然死磕着不让夫君往家里纳妾、令他成为阖朝臣工的笑柄,总也要给他每月宽裕的“好用”钱作为回报,随他外头寻什么花头去。
    姚欢开口替英娘要五百贯,徐侍郎表面上嗤之以鼻,内心深处迅速地掂量一回,却觉得还好,自己两个月给朝廷白干而已。
    但他宦场多年,上上下下的勾心斗角中,什么出尔反尔的人没见过。
    他怕英娘自此,成为自己湿手甩不掉的面粉团子。
    须私下再找个见证人,应是端王府与自己有些交情的,又能镇得住姚氏的。
    于是,待得交钱契的那日,徐德恰,拉了高俅来。
    高俅刚从西北的马场回到京城,就得知发生了这许多事,心下也吃惊。
    他拍着胸脯保证此事到此为止、一脸尴尬假笑地送走徐德恰后,回转来,细问姚欢原委。
    姚欢摆出一脸疲惫的茫然:“高先生,瓯茶是你送来的,我怎晓得,她究竟为何这样做,又为何突然自尽。对了,梁先生当年,怎么将她带入王府的?”
    高俅道:“那一年,师成奉命去应天府买画,水路上南南北北地往来过数次,最后一次,便带回小杜娘子,说是游船上见到的煎茶使女,觉得她于茶事上,是个可造之才,最合为端王掌理好茶。”
    “哦,”姚欢记下了应天府三个字,又问,“瓯茶自入王府后,没遇到什么困厄危急之事吧?”
    高俅摇头道:“怎会,阖府上下,都晓得,师成青眼于她,谁敢欺负她。”
    说到这里,高俅神色一讪,微带歉意道:“姚娘子,高某毕竟还是吃着端王府的俸禄,虽名头是王府咨议,论与端王的亲近,仍是比不得师成那般在宫里头就跟着端王的内侍。有些事,高某既没本事,也不方便,为娘子去打听。只能请娘子,自己多加小心了。”
    姚欢了然。
    如高俅这样,对前程大有期许的男子,明哲保身才是常态。
    姚欢忙道:“省得,省得。高先生,瓯茶已下葬,英娘也得了一份傍身之资,此事便尘埃落定吧。”
    ……
    姚欢回到艺徒坊,听美团说这几日坊内还算太平,便往后院去看英娘。
    英娘到底年轻、皮实,又有美团悉心照料,脸上已恢复血色。
    见姚娘子终于回来,英娘一骨碌爬起来,目光满含期待道:“姚娘子见到侍郎了吧?”
    姚欢将门关了,掏出契纸,递给英娘。
    英娘竟还在做梦,翘起嘴角问姚欢:“这,是徐府的聘礼?”
    姚欢道:“不是,这钱的意思是,徐德恰不想再见到你。”
    英娘痴愣片刻,哀戚道:“可是,我,我还想见侍郎的,我是真的喜欢侍郎。他对我,很好,很好……”
    姚欢打断她:“徐德恰听到你小产,眼里半分怜悯都没有,还试图赖个一干二净。你若不信我,自己再去问他一遍。”
    英娘瘪着嘴,眼眶子里眼见着就蓄了一层泪水。
    姚欢继续道:“英娘,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对男子动情,本是十分美好的事,我绝不会笑话你。我在惠州,亲眼见过苏学士在朝云娘子的墓前追忆她,回到京城,又亲眼见到美团在刘家过得那么顺风顺水,我更不会只因你要去做妾,而拦着你。但是,英娘,男人和男人,太不一样了!徐德恰,徐大侍郎,他根本,就是拿你,尝个新鲜,寻个开心。对待这样的男人,你,得把他当一簸箕垃圾似的,从你心里泼出去。”
    英娘抽泣着,无言默然一阵,又哭唧唧道:“可是我以后,怎么做人哪……”
    姚欢正色道:“什么叫怎么做人?大宋律令,女子十三岁就可出阁嫁人,你是及笄在望之年,和男人欢好过,怎么了?
    这个年纪与男子缠绵过床榻的大宋女子,多了去了。缠绵过后,另嫁他人的,也多了去了。
    头一个排得上号的,真宗的皇后、仁宗朝的太后,章献明肃刘皇后,十三岁就嫁过一次人。堂堂大宋皇后,都能是此前将身子给过皇帝以外的男人的女子来做,你怎么就觉得,自己从此以后无法做人了?
    你们这些女娃娃,识了字,是大好事。但若识文断字,反倒令你们被那些乌七八糟的话本戏本的洗了脑子,那就是得不偿失。什么破了身子就不干净了、成婚时要男女双洁才是佳话的,我告诉你,那都是狗屁。
    为什么那是狗屁?因为那些条条框框,没有给这个世道,带来有用的物产,没有给这个世道上的万千苍生,带来温饱与快乐。它们只是上流权贵做出的无形枷锁,是令同为底层的蝼蚁们互相鄙夷乃至残杀的洗脑工具,好让统治变得太平清净许多。
    即使你身边有九成的蝼蚁,都被这样的枷锁蒙蔽了,都成了一根筋的蒙昧而可怜的精神奴仆,你也不能跟着他们的指指点点、乃至谩骂攻讦,去走你往后的日子。”
    姚欢痛痛快快地说了一顿小姑娘,转头去案几上寻陶壶,倒水喝。
    英娘已经停止了抽泣。
    她瞪眼望着喝水中的姚欢。
    姚坊长的话不难懂,只是,太挑战英娘懂事后的认知。
    但似乎,颇有一种新鲜的道理。
    英娘低头,抠着指甲,喃喃道:“谢谢姚娘子。我对不住姚娘子,徐侍郎那边,可有羞辱娘子?”
    姚欢道声“他敢”,饮一大口美团灌好的淡茶,缓了语气,对英娘诚然道:“你不必觉得,给我带来什么麻烦,给学坊带来什么麻烦。反过来,我确实没有想到,小杜娘子她,怎会这样做,我有责任。所以,我不去为你和徐德恰理论,谁去?”
    英娘咬着嘴:“娘子莫生气,我还是觉得,这钱,有些不体面。”
    姚欢道:“官员坐事,还罚铜呢。朝廷嫌弃过那些铜,不体面了么?大宋的钱,长得不都差不多,还分姓徐、姓姚?英娘,这五百贯是我去讨来的,经了我的手,就是我给你的。你莫再觉得膈应了,就拿这笔钱,当你今后的嫁妆。”
    姚欢想一想,又补充道:“我与老家庆州的一个后生,也有过男女之事,邵提举晓得,但没有半分膈应心思。英娘,世上好男儿很多,会有良伴,等着迎娶你。”
    英娘点点头,将钱契折了,放入内衣中。
    她似乎终于松弛下来,靠回枕囊上,目光越过姚欢的肩头,望向窗外渐浓的初夏绿茵。
    有人敲门,姚欢起身去开了,是美团。
    “欢姐儿,将作监的李大监来了,要见你,在前厅等着呢。”
    “将作监……李……是李诫吗?”姚欢疑惑地问。
    美团道:“对对,他挺客气的,自报家门,是这个名儿。”
    姚欢心道,艾玛,北宋工科大神。
    他来找我谈什么?谈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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