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布一身石青道袍,靠在海棠院正厅的圈椅里。
    海棠院的这对圈椅,是曾布被朝廷起复、重居要职后,特意命外甥王斿,从南边老家请来木匠打造的。
    椅子所用的楸木并不名贵,那从椅背至扶手如行云流水般的一圈,让坐靠者不仅能搭手,还能将胳膊架在一个最为舒适放松的角度。
    木匠在府里,只打造了这样两把椅子。
    此前,曾布的长子曾缇,好奇既然将木匠千里迢迢地请来,为何不干脆打上几十把,不只母亲的海棠院,父亲的主院里也备上些。曾府又不是出不起木料钱。
    曾缇的爱妾芸娘对他说,你怎地不晓得父亲的心思?年近四十的曾缇想了想,终于懂了。
    今日魏夫人回府时,早已过了亥初。
    晴荷刚扶了魏夫人下车,门口候着的一个小养娘就快步上前,伶俐地告诉女主人:“枢相还在海棠院坐着。”
    魏夫人面无表情,一路走得不紧也不慢,待入了海棠院,见到圈椅里的人,她开口的语气仍是无波无澜的。
    “明日并非休沐,枢相怎地还不回去歇息?”
    曾布道:“晚间给三郎写信,写得长了些。老啦,腰骨酸痛,来你院里这全府上下最舒服的椅子里坐坐,闻闻院里的桂花香。”
    曾布口中的“三郎”,是他与魏夫人的三子曾纡,在外州做官。
    魏夫人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十分自然地去接丈夫的话茬,却不是说三儿子,而是说院里景致。
    “秋来时节,我这院子,确实越发好了,海棠红,桂花香。幸好当初砍去了梧桐,腾出了该腾的地方。”
    曾布听到“梧桐”二字,眯了眯老眼,云淡风轻地笑笑,冲侍立一旁的下人道:“去给夫人把甜汤端来。”
    须臾,一只葵瓣碗,摆到了魏夫人面前。
    洁白圆润的鸡头米,浅黄熟褐的桃胶,点点碎金的桂花。
    鸡头米,就是芡实,和莲藕、菱角、莼菜、水芹等,一同被称为“水八仙”。
    魏夫人与丈夫都是南籍,曾布与她刚结为夫妻时,就知她顶喜欢吃鸡头米。
    “中秋前在外殿廊下遇着了斿儿,官家要听他说大食番商弄胡豆树种的事。我便嘱咐他,让南边同僚走进鲜漕船时,捎带些姑苏的鸡头米。论鸡头米,由来都是姑苏葑水的出产最好。”
    曾布侃侃而谈,见魏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温润眸光,又继续道:“我记得当年,你剥鸡头米最是耐心,一坐就是半个时辰,剥出的鸡头米颗颗完好、汁水充盈。你还特别叮嘱,不得往里头加蜂蜜,免得污了米色。但,只有鸡头米和桃胶,总是滋味寡淡了些。我今日命人添的是秋梨水,你尝尝。”
    魏夫人喝了几勺甜汤,点头道声“不错”,开始一颗颗地抿嚼鸡头米。
    曾布见妻子放松下来,终于问道:“你今日去国子学看四郎,他怎么讲?”
    魏夫人放下瓷勺:“劄子是他上给官家的,官家许了他去台谏,四郎没有否认。”
    曾布默然,片刻后向妻子倾了倾身子:“四郎,就没有一星半点的愧意?”
    “他说了他当年所见所闻,为何要有愧意?”
    “当年?当年我虽不在京中,但你在,四郎若是从王珪府上听得如此警讯,他还是个少年人,难道不会回府与你说?他如今忽然做此供词,有几分真,你我难道心里不清楚?莫说你我,只怕朝堂上下,亦明白缘由。”
    魏夫人平心静气地看着丈夫,好像看着碗里注定了归宿的鸡头米一般:“假的又如何?官家信了,也用了。”
    “阿玩!”曾布怒道,“你仿佛毫不在意,毫不在意我们的儿子,或许开始走上歧途?”
    魏夫人迎着丈夫的灼灼目光:“曾枢相,这句一模一样的话,你从前让四郎去与张玉妍联络时,我也问过你。”
    曾布一怔,但很快露出不屑的神色。
    妻子这样出身襄阳魏氏的千金闺秀,诗词女红、花草瓷艺、精致饮馔,的确都能出口成章或者信手拈来。
    然而,像她这样端坐深宅的女人,永远不明白,作为坚持某种政治主张的党派的领军人物,男人必须拥有坚定的意志,将谋臣的手腕放在士大夫的伦理之上,并且要挑选最为得力的助手。
    适合做得力助手的,男子自是挑儿子,女子,则从情妇中选。
    曾布的对面,继续嚼着鸡头米的魏夫人,毫不犹豫地用同样不屑的神色回敬了丈夫。
    魏夫人知道这位枢相大人,仍是浅显地将老妻的态度定义为——横生醋意。
    魏夫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能够对这样熟悉的来自异性的狂妄,做到安之若素了。
    他们判断,女子们无非就这么点度量,会因情爱乱了阵脚、犯了嗔戒、心怀愤恨、喜怒无常。
    可是在女子们看来,他们又何尝不是为了攀登上权力的巅峰,而弃了伦常、掐了道义、心怀诡计、弑君弑父。
    彼此,彼此。
    曾布的气在往急促里喘,魏夫人的气却还是平顺的。
    她将吃得干干净净的甜羹瓷碗交给婢子,回头对曾布道:“好教夫君相得知,我问魏泰暂借了宅子,让四郎去住。殿试后取名次后,是夫君你的冲动之举,将四郎推到这一步。你不与他父子言和,我却不能与他母子情断。”
    正说到此处,门外仆从唱报:“大郎来院里了。”
    只见曾缇匆匆踏入室内,向曾布道:“父亲,儿听中书的人说,西北有消息,章捷此番大胜夏人。露布尚未到枢密院,章惇已经先晓得了,连夜上了贺表给官家。”
    曾布盯着大儿子,用极短的时间将这讯息消化了,沉声道:“哦,秋来边关传捷,国朝喜事啊。”
    ……
    姚欢只昏昏地睡了两个多时辰,就起来准备做早市。
    前世,她在现代社会的中学里接受教育时,读过俄国文学家屠格涅夫的极短篇小说《白菜汤》。
    贵族妇人去看望刚刚丧子的穷苦妇人,竟看到对方仍在一勺一勺地喝白菜汤。贵妇难以置信,天哪,儿子死了,竟然还有心情不紧不慢地喝汤。贵妇回忆起自己从前遭遇丧女之痛时,难过得都拒绝去山谷里的别墅避暑,而是选择留在城中度过炎夏。贵妇对穷妇表达了惊讶,穷妇无力地回答,我悲伤得无以复加,可那碗汤是不能浪费的,里面放了盐呢。
    姚欢想起这个小说,望着被蒸馒头和煮咖啡的热气充盈的灶间,自嘲地笑笑。
    昨夜在襄园的经历,令她从归宅的路上到强令自己入眠时,都沉浸于激动、愤怒、不服、甚至有些茫然的情绪中。
    她郁闷,自己穿越一遍,怎地还是遇到和上辈子的前男友同样的男子。
    是的,曾纬就像变了个人,变得陌生,又熟悉,熟悉得和她记忆中的前男友一样——希望她乖乖地做个外室,既不影响他们辉煌美妙的仕途,又可以为他们奉上偷情的享受,而他们还管这叫真爱?
    放屁。
    婚前同居以便互相了解,与无视自己的尊严、无视姻缘的神圣而做外室,能等同吗?
    但,就像屠格涅夫小说中的穷妇一般,底层的劳动者,是没有耽于伤心的权利的。
    一碗加了盐的汤,不能浪费。
    一个可以挣钱的早市,亦不能荒废。
    躺在榻上裹着被子黯然一早上,一贯钱的营业额就没了……
    窈窕淑女,难免眼瞎。
    青春一场,难免被渣。
    不去想,先不去想,否则心神不宁,帐要算错了。
    姚欢拍了拍腮帮子,揉了揉额头,捋起袖子,掀开蒸屉,打起精神喊道:“小玥儿,来端笋肉馒头,桂花沙糖饮子也好哩!”
    厅堂中,边喝咖啡边啃馒头的上朝官人们,正热情地讨论着朝堂动向和边关战事。
    只可惜,嚼舌时光是美好的,也是短暂的。
    座中最为消息灵通的那个,刚刚酝酿足了感情,要细说章经略奇袭夏蛮子、孟皇后自请去冷宫的来龙去脉时,宫门那边催上朝的锣响了。
    人去屋静,姚欢与小玥儿收拾了碗碟杯盘,核对铜钱账目,又备些当日午市、晚市的点心物料。
    如此到得辰巳之交,门外停了辆大骡车。
    姚欢伸头望去,看清进院来的,正是她这几日盼着来回话的两个朋友。
    邵先生的婢女叶柔,和胡人小郎契里。
    叶柔坐下后,直奔主题:“姚娘子,你说的东西,可以从西边走陆上丝绸之路入境,就是大食番客要价有些狠,三贯一棵,你要几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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