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搭讪那些个禁军时,其实事先已观察过。
    同样在大冷的雪天出工,有的是迫于开封府衙的勒令,不情不愿,收容流民时,也像对待骡马猫狗似地呼来喝去。有的则温言善语,从犄角旮旯发现已无力起身的老人时,甚至不嫌脏臭地去背。
    后者这样的人,基本不容易“远之则怨,近之则不恭”。
    况且,对百姓这般好,姚欢身为小商人,打心眼里愿意给他们白吃白喝。
    人并不是穿上官服一定变坏、穿上军服一定变油,还是看本性。
    果然,经过“筛选”来的这些个禁军,也很识趣,知晓不好久占人家做买卖的地方,吃完点心,身子暖了,他们便起身向姚欢拱手告辞,继续巡街去了。
    曾纬看姚欢大冷天忙得一头细汗,想起当初在三伏天看到她推着小车叫卖鸡爪的情形,不由心疼。
    “欢儿,铺子里就你一个?”
    “有帮衬的,徐娘子师傅的小娘子,做早肆时会来,客人少些了,她便回去照料她阿父。”
    姚欢顿了顿,又柔声补充道:“若实在忙了,街坊邻居请一两个婆子来,也不是难事。”
    曾纬细细打量,铺子收拾得清爽雅洁,桌面没有半点油腻。墙角的边几上,甚至还摆着一盆宛如美人舒袖的兰花。
    在极短的瞬间,曾纬心头也生出一丝欣悦之意。
    看得出来,欢儿对这间小小食肆很用心。
    人只有对喜欢的事才会用心。
    但很快,曾纬仍告诉自己,草窝再干净,也还是个草窝。
    既然父亲都点头了? 这女子还是要正正经经去做四房嫡氏的? 应该由晴荷那样山清水秀的侍妾扶着,陪着他曾纬体体面面地出现在人前。
    楼上传来琴声? 时断时续? 曾纬道:“师师娘子收学生了?”
    姚欢坐下歇息后,一直盯着情郎的剑眉星目看? 听曾纬问,嗯了一声? 继续看他。
    颜值即正义。
    迟到的正义? 它也是正义。
    姚欢累了大半天了,需要观摩正义来放松一下。
    曾纬作了轻描淡写的口吻道:“是慕名而来的城郭户小娘子,还是大户人家买的歌伶?”
    姚欢抿嘴:“哦,我也没问? 他们又不叫我师傅? 我问这么多作甚。她和徐娘子能广收门徒就好,有了进项便放心些。这小楼的赁钱,她们也出份子,若没有学生,怎生为计。”
    曾纬想起父亲给自己的信息? 遂又道:“苏二郎的满月婚宴出了事,你可听说?他与我今岁交游甚多? 还赠了我两册古书,不想满月宴却没给我家送来帖子。想来二郎是个谨慎的? 如今执掌三省的那一位,与我父亲不对付。二郎的父亲与叔父? 皆因那一党弹劾而远放? 二郎定是? 唯恐为我家惹来麻烦。”
    “嗯。”
    姚欢仍是含情脉脉地望着曾纬。
    曾纬引了两次话头,这女子竟不搭茬。
    他有些不悦,她明明经历了大事件,又明明知晓他家是朱紫人家,最是需要掌握流言蜚语后的真相,她怎地如此遮遮掩掩?
    是真的傻,还是将他曾纬仍当外人?
    她的命都是他救下的,还救了两次。
    抑或是其间还有旁的缘故?
    傻应该不会,瞧她方才与那些禁军迎来送往的江湖样儿,与她姨母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曾纬还想着怎生斟酌言辞,套套她的话,姚欢却站了起来,兴致勃勃道:“对了,我自己琢磨了一个乳花胡豆饮子百戏,你帮我掌掌眼,看看与你的茶百戏比,如何?”
    片刻间,姚欢就搬来了一大堆家伙事。
    她往一个大号的黑色建盏里倒入半碗热腾腾的牛乳,拿了茶筅,像打鸡蛋一样哗哗地搅动,打出雪白的泡沫。
    然后,她迅速执起一个壶口细长、西域纹样的银壶,控着手速与力度,小心地往乳花上点着一种浅棕色的液体。
    曾纬探头看去,看不出个究竟。
    瞧那手法,她倒似乎确实在学茶百戏的路数。
    可是,这七扭八歪的一堆草药渣色的,是什么?
    姚欢大功告成,喜滋滋地将建盏捧到曾纬鼻子底下:“像不像那日,你与我,观赏金明池初雪的画阁?”
    曾纬一怔,旋即恍然大悟道:“我就说似曾相识,像,真像!只是,这阁子,好像被大雪压塌了。”
    姚欢:“……”
    她倏地收回双手,道:“我的画工,如何能与你点茶时相比,这个饮子难以入眼,自也难以下咽。”
    曾纬忙哄道:“啊?这样美的画可以吃?我说怎地,你郎君大雪的天气,穿城来与你相会,竟还不如那些兵卒有口热乎的饮子喝。原来是要现做一碗这琼浆玉液。”
    言罢,曾纬伸手,紧紧包住姚欢的双掌,稳着建盏拉到嘴边,轻轻啜饮。
    咦......
    曾纬口蜜腹疑,本来心中正嘀咕,这**加了草药饮子,不知是何滋味,未料得一口入喉,恬淡乳味里冲出阵阵焦苦味儿。难得的是,这焦苦味具有独特的香气和回甘,仿佛能搅动脑中一处愉悦畅然之处。
    曾纬素来爱香。
    燃起一块上好的沉香,待焚香接近尾声时,他会用一只彭州白瓷茶瓶倒扣在香炉内的沉香周围,令瓷瓶的内壁上吸附香精,然后冲入沸水,再调入甘草、白术、人参煮过的汤剂,这样就得到了一瓶沉香水饮子。
    可同样是苦后回甘,同样是香意绵远,欢儿给自己喝的这个乳花饮子,多出的一丝焦枯之气,是一种新鲜的酸醇,暖暖的柔和,好像太阳烘得人醉醺醺的,当真引人入胜。
    “你说,这是胡豆?”曾纬好奇地问。
    姚欢不再佯作生气,笑眯眯道:“对呀,从番商那里寻来的胡豆,生青时煮出的水要加红糖姜汁豆蔻等才行,但苏公给我做了个都是窟窿眼的铁桶,桶里装上一层胡豆,放在灶火上转动烘烤,然后研碎了煮出浓汁,见了豆油了,就分外的香醇,和牛乳掺了,是不是比热酪浆更好喝?番商说了,这胡豆水,有催人兴致的功效。朝臣们凌晨上朝,肚里荒荒,神思恍恍,正合来这么一大盏,牛乳饱腹,胡豆提神,定能教他们喜欢。”
    姚欢言罢,心头趣意盎然,这就是北宋的拉花拿铁咧,既然四郎都觉得好喝,市面上大部分人的接受度应该没问题了。
    不知在这个有我姚欢的时空里,几十年后张择端那幅《清明上河图》中,会不会出现咖啡。
    姚欢提到苏颂,曾纬初时还觉得,她与这位至今仍受官家看重的老臣成为忘年交,是好事,待听到最后那句,却又隐隐蹙眉。
    他不想听她唠叨生意经。
    他面上的笑意淡了,只因这胡豆饮子着实诱人,他才品咂着喝完。
    忽地想到今日来乃是与心上人报喜,曾纬又兴奋起来,趁着这个时辰没什么客人进铺子,将父亲基本已经点头了的好消息,与姚欢说了。
    姚欢觉得像做梦。
    会不会太顺利了?
    果然史家对于曾布的评价是有道理的。
    他在绍述年代的政治立场相对圆融温和,那么在儿子婚配之事上,或许也比较开通?
    又或者,曾布已是苏颂那样成熟的政治家,对于政治联姻失去了兴趣?毕竟他当年吃新党得亏时,与王安石的姻亲关系,也并未让他避免成为弃子的命运。
    她满脸喜意,迎着曾纬的一脸柔情,却见那柔情乍减,变作了赧意。
    “欢儿,午膳吃了粥,现下又喝了这大一碗饮子,你铺子里,可有净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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