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馥之也欣喜地过来与邵清见礼。
    “二嫂,姚娘子,怎不见汝舟?”
    “此处兵荒马乱的,就不叫他来了。汝舟在太学,原来姚家的管事看着。”
    邵清哦了一声。
    姚汝舟这娃娃,脑瓜是聪明的,只是性子有别扭冷疑之处,不知是否年幼即遭父丧母弃之故。
    邵清自忖也是童年坎坷的经历,对姚汝舟似乎能天然地理解,并抱有亲近与耐心。
    他琢磨着,待这次天灾平息、日子又恢复安宁后,要寻个机会,再与姚欢说说她这幼弟的问题。
    当下里,两队人马各自忙碌,焚叶的焚叶,煮粥的煮粥,这片数日前饱受摧残的河滩,此刻倒现出几分祥和来。
    柏叶和苍术燃烧产生的烟,本来就不难闻,又很容易令人产生放心感,仿佛这种来自火与清药的气味,便是强大的屏障,将生灵保护起来,免受疫气的围剿。
    何况,邵清他们还往里头添了安息香。
    安息香,便是契里这些胡人口中的“还魂香”,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中原的汉人这么叫,胡人才使用这个名字。
    “邵先生,今天来领粥的百姓,都说你们焚的草药好闻。里头有些青壮的,喝了粥后似乎还准备结伴去林子里,采些苍术的苔叶来,给你们送去。”
    姚欢手里舀粥不停,嘴上和邵清唠着嗑。
    邵清带着契里焚完了柏叶草药,便自然而然地踱过来,看姚欢她们施粥。
    他最先安放目光的,当然是眼前这女子。
    他看着她被锅里升起的热气熏蒸得红扑扑的脸颊,看着她额头和笔尖被阳光映成金色的细密汗珠,看着她握着长柄勺的右手和小心翼翼端着各式陶碗瓷碟的左手。
    她的手,倒也谈不上黝黑粗糙,但的确,与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闺秀有明显差异。大约由于经常拾掇、烹煮食物,不太涂抹膏脂保养,所以在这个如花似玉的年纪,手部已出现明显的细纹。同时,手指虽纤长,骨节却似乎又粗大了些,这是体力劳动给她的无法避免的烙印吧。
    然而,邵清却觉得,这双手充满着力量之美。
    继而,他的目光又转向姚欢的同伴们——麻利地舀粥递碗的美团和太学仆役,泼辣地指挥领签的沈馥之,维持秩序的太学与国子学的学子们。
    再接下来,邵清望着那些,要么拖家带口、要么踽踽独行着来领粥的百姓。
    他阅读着那一张张脸上,或严肃或和蔼、或嗔怪或知足、或由衷感激或嘟囔抱怨的表情,听着他们赞美姚欢的粥又稠又甜,议论沈馥之刀子嘴豆腐心,羡慕两学的士子们好风采,吸溜着鼻子打听什么草药的味道这般香。
    这个瞬间,邵清觉得胸中,就这么一点点、一团团地,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
    这种感受,仔细想来,其实在大洪水降临的翌日清晨,当他和吕刚划着竹筏沿街救人时,就开始在他心底扎根了。
    他似乎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对这座都城的情感。
    不仅对个体,而且对群体。
    他相信,那绝不仅仅因为,他身上有一半宋人的血脉。
    他神游半晌,方向姚欢道:“姚娘子,灾后瘟疫,或大或小,但在所难免。明日,我想在此处设个煮汤药的摊头,便在你们的粥摊旁,你意下如何?”
    “嗯?”姚欢手上没停活儿,分了一个耳朵听着邵清的话,问道,“就是说,除了烧草叶,你还给百姓们义诊?”
    “一个义字,不敢当。水里捡了一命,在下又有些医家功夫,和娘子一样,尽些绵薄之力而已。”
    姚欢侧头看着邵清嫣然一笑,道:“好啊。”
    又加了一句:“你和帮手们的午膳,我包了,请你们喝八宝粥。”
    ……
    翌日,邵先生的慈善事业开张之际,随着沈馥之和姚欢过来围观的,还有另一个人。
    苏轼的次子——苏迨。
    这日辰未时分,苏迨就来到河滩边。
    虽然,苏迨这几日开始在城中四处走访,有着另一番目的,但看到沈姚二人安然无恙并且勤勉乐呵地做着善事,苏迨又欣慰又敬佩。
    西园一别后,苏迨眼前,偶尔会闪过姚欢站在琵琶女绿袖身边唱歌的场景。
    父亲、母亲和小娘,没有生养女儿,苏迨从小对于姐妹并无什么概念。他也不晓得当时自己,怎地就脱口而出提了义妹二字。
    沈馥之和姚欢,或许因为她们既有沈经略史家的渊源,又仗义地转圜过自己留京之事,苏迨对她们,有一种胜于寻常交谊的亲切。他甚至觉得,幼子箕儿,常去沈家走动走动,喊姚欢一声“姑姑”,是能够让这孩子恢复对于母爱的感知的好方法。
    其实,若不是白昼里就大雨滂沱,苏迨原本想在重阳这日去光顾一下沈家饭铺,认真地与沈馥之商议,请她娘儿俩来给自己做亲迎之日的酒席。
    苏迨续娶的,仍是欧阳修儿子欧阳棐的女儿,因两家都不是崇尚大举操办的想法,故而最宜请沈、姚二人这样手艺好又绝无粗俗之气的庖厨娘子,来张罗设于家中的喜宴。
    汴河相逢,苏迨与沈馥之和姚欢感慨了一阵彼此平安的话,不免对隔壁摊头那位长身玉立、举止文雅的年轻郎中瞩目起来,一问,原来也是沈家的好友。
    有宋一代,文士们,不管有无官品官阶,都对杏林中事很感兴趣。
    苏迨经沈家姨母引见、与邵清互通姓名后,便颇感兴趣地问道:“苏某冒昧一问,先生这祛温的方子,如何写?”
    邵清仰慕苏学士既久,此刻得知眼前这位郎君竟是苏学士次子时,自也是惊喜盈胸,又听他询问方子,蓦地想起,苏轼当年,无论在黄州还是杭州,都用过一个叫“圣散子方”的草药方子,驱温除疫。
    不过,眼前这几口大药锅里的方子,与“圣散子方”可是大相径庭。
    甚至可以说,正因为对苏学士使用“圣散子方”的不认同,邵清才会在看到沈括的《梦溪笔谈》后拍案叫绝,进而将沈经略使的杏林心得,用于自己这次制作抗疫汤剂中。
    他正斟酌着如何与苏迨细说,却听苏迨心平气和地补了一句:“不是家父那‘圣散子’药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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