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含钏手里捧着蜜渍桃干,意味深长地看向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陡然反应过来,“你是说,余氏...”
    含钏低了低头,轻声道,“陆管事说,在江淮时,曹宅人多眼杂,他没有机会下毒。如今随咱们入京,后宅人事简单,他便可趁机使坏。这不能不让人多想。”
    含钏目光向西望去。
    看不见西厢的檐角。
    只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树丛与花。
    “朝廷办案讲究动机。”含钏轻声再道,“若陆管事得逞,咱们祖孙俩日日吃下生苦杏仁汁儿,毒发身亡,最受益的人是谁?”
    含钏脑子从来没转这么快过,眯了眯眼,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她也常常来正堂,照理说,被生苦杏仁汁儿浸泡过的茶盖子被热气腾腾的水汽一蒸,无论如何也会有不同的气味跑出去——她却一次也没有闻到过。
    她或许没有拉提那样灵敏的嗅觉。
    可身为掌勺大厨,如果味道有不对,她至少能闻出来!
    可一次也没有。
    她一次也没有闻到!
    偏偏这个时候!
    偏偏大家都以为曹醒、徐慨一行必死无疑的时候...
    陆管事动了...
    含钏抬起头,“如果我们毒发身亡了,哥哥深陷北疆不能回来,谁是最大的受益者!?是不是余婶娘!?她们就在京城,在离咱们最近的地方!若我们三人全军覆没!她就成了距离曹家核心最近的人,血缘也是最近的人!漕帮的所有,曹家的所有,他们一家可以全部名正言顺地继承!”
    含钏越说越快,“哥哥走前,陆管事就没有再动过下毒的心思了!北疆局面不好的消息刚刚传了点儿风声,陆管事就动了!”
    含钏猛地站起身,在窗棂前来回踱步,脑子从来没转这么快过!
    但凡,她梦里脑子多动半分,她也不至于落得个这般结局!
    薛老夫人面色有些不好。
    含钏眼风一扫,见老太太面色发白,便坐在床畔前,没说话了,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有时候...
    不对。
    很多时候,人都是受情感管控的...
    余婶娘跟在薛老夫人身边这么久,就算是个猫儿狗儿也有些情意在的,说打杀难道就立刻打杀了?
    含钏抿了抿唇,见薛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后,挪动着坐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烟雾朦胧蚕丝床罩,隔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开口道,“...放出风声,我病危在即,撑不过今晚。”
    含钏不赞同地摇头,“不可!人不能自己咒自己!”
    薛老夫人笑着拍了拍含钏的手背,语声干涩,“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做漕帮的,若事事时时害怕犯忌讳,又如何做得起来?”
    薛老夫人宠溺地摸了摸小姑娘的脑门顶,“陆管事抵死不认,如今事过三秋,咱们追查?把余氏母女压起来重刑审判?你别忘了,陆管事是奴籍,余氏却是曹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儿,陆管事可一力降十会,打服骂服,对余氏却不得不顾忌——一是顾忌曹家的声誉,二是,如今曹家想变黑为白,有事便不可为,你哥哥以后是要入阁拜相的!”
    含钏攥紧拳头。
    什么叫投鼠忌器?
    这就叫!
    薛老夫人安抚完小姑娘,再次侧身交待童嬷嬷,“正好孙太医还在内宅,放出风声,我要将漕帮所有事务、账簿、水符、钥匙全都交给了含钏,把外院现有的管事扣下,把寄存在银号中的地契与银票全部取出,再去请京兆府尹过来公证...戏要做全套才可。”
    含钏紧紧抿住嘴唇,“祖母,您...”
    薛老夫人笑了笑,“你那‘时鲜’还是凶宅,你不也买了?事急从权,醒哥儿在外搏杀,你我女眷必定要将后宅肃清,否则他回来,朝廷的事儿烦人,后宅的事儿也烦人,能舒坦吗?再者说,今日可下毒,明日便可放火,若当真有问题,尽早揪出来才是正道。”
    薛老夫人抬了抬下颌,眼睛里有沧桑,“漕帮风里来雨里去,刀刃上舔饭吃。你且放心,你祖母绝非那等情感大过理性之人,一是一,二是二,若要杀,实在不忍,便也只好提到外头去杀!”
    含钏低估了薛老夫人的韧性和理性。
    也是。
    独面独女身故,拉扯大孙儿,独身直面漕帮风云诡谲的薛老夫人,又岂会是寻常人户里优柔寡断的老封君?
    含钏再看了看薛老夫人慈祥和蔼的眉眼、时时挂着笑的嘴角...
    嗯...
    这是一位心下不忍,便将人拎出去杀,眼不见为净的另类老封君。
    ......
    太阳落山,日暮西垂,隐隐约约的日头挂在飞扬的檐角,氤氲出几分触不可及的柔光。
    更多的是压城的乌云与寂静的夜色。
    黑夜,慢慢将曹家吞噬。
    正堂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声与抽泣声,飘散出浓厚的药苦味,丫鬟婆子红着一双眼在廊间小跑,拎着药箱的太医抹着额角的汗水,时而入正堂,时而进小厨房煎药...
    整个正堂都弥漫着凄苦、无助的气息。
    “...老夫人真不行了!?”
    余氏站起身来,听丫鬟来报。
    丫鬟埋着头,低声道,“真不行了!下午就将孙太医请来了,内院外院全都封住了,外院好几个管事都被扣下不许走,曹生管事去了好几个银号...二姑娘守着正堂一步也没离开,听她身边的那个小双儿说,二姑娘哭得眼睛都快瞎了,身子本就还没好利索,刚刚差点厥了过去!”
    余氏在原地来回踱步,左手不住地敲打右手。
    是是是。
    这件事,她知道!
    贺含钏那丫头前几日被人抬回来的!
    说是去京城一个位高权重的亲王府求问,结果问到了曹醒回不来的消息...
    那丫头一下子就病倒了三日,又是从地窖里拿冰退热,又是换着大夫地开方子,老太太不合眼地照顾了整整三日,前日这才醒过来...
    如果老夫人当真不行了,那丫头必定是撑不住的!
    余氏脚一跺,一咬牙关,“去!叫上含宝,我们去正堂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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