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天儿热得像盖上盖子的蒸屉,含钏躺在雕花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徐慨歪着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她的样子。
    风吹动院子那棵长势良好的柿子树簌簌作响,叶子与枝桠交叠在一起,成就了沙沙而轻快的响声。
    含钏紧紧闭上眼,再翻了个身,隔了一会儿,猛地坐起身来,翻身趿拉了鞋,准备去点一柱安神香助眠,哗啦了一根火柴。
    火星点亮了狭窄的方寸之地。
    跳跃律动。
    含钏看着那一小簇火苗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在梦里。
    安哥儿正丫丫学语,也是这么热的天儿,也是夜里,也有油灯闪烁的光亮,徐慨难得抱起安哥儿,小奶娃藕节一般粗细分节的胳膊被徐慨轻轻握在手里。
    “叫,娘——娘——”
    徐慨抱着安哥儿面向她,轻声轻气地告诉安哥儿怎么叫“娘”。
    那晚的灯光也很美。
    律动而跳跃,点亮了她眼前的那一片天。
    又是一阵风吹来,柿子树沙沙作响。
    含钏一个激灵,眼前的火柴快要烧光了,发散出一股硝烟与木头烧焦的味道,含钏愣了愣,鼓起腮帮子一下子将那股火苗吹熄灭了。
    整间屋子又变得黑黢黢、静悄悄。
    含钏一晚上醒了梦、梦了醒,梦见了院子东南角的那株柿子树结果了,红彤彤圆滚滚的柿子坠满枝头,又梦见姑苏城的小桥、流水和青瓦屋檐,刚要梦醒却如同被人推下山崖似的,一下子又重重地跌入了另一个梦境。
    含钏没睡得安稳。
    徐慨睡得很香甜,香甜得第二日清晨,冷着脸吩咐小肃叫人进来换被褥。
    徐慨脑子晕晕乎乎的,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热的龙井茶,顿了顿,“昨儿个我喝醉了,贺掌柜没送醒酒汤?”
    小肃弓着腰,耷拉着脑袋,眼睛稍稍抬了抬。
    还送醒酒汤?
    人贺掌柜直接下了逐客令? 打了烊就别去吃饭了!
    自家爷也是着实好玩儿的。
    横眉冷对不许他漏了风声? 千方百计斥巨资请了告老还乡的孙太医,还非得让人装成江湖游医去“时鲜”瞧病...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告诉贺掌柜? 如今可好? 两滴猫尿,啥都招了。
    招得他是进退两难? 在贺掌柜跟前只能故弄玄虚,否则压根圆不回来!
    如今咋办?
    他就看着? 自家爷如今咋办?
    幸灾乐祸加痛心疾首的语气必须藏好。
    小肃背弓得越发弯? “您...您都记不得了?”
    徐慨看了眼小肃,面色一滞,放了茶盏,沉声道? “说。”
    徐慨的语气太过凝重? 小肃快跪下了。
    “...您昨儿个给贺掌柜的说了红玉髓、钟家、勇毅侯府的事儿...”小肃埋着头,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地面,“许是没说完,可贺掌柜的如此聪慧,必定顺藤摸瓜猜到几分。奴奉命接您时? 贺掌柜的还逼问了奴,这些事儿的来龙去脉。”
    小肃提起衣摆? “噗通”一下跪下,“奴一点儿也没说!看贺掌柜面色不太好? 奴搀着您便回府了!”
    小肃说完,半天没听见响动? 也不敢抬头? 借着擦额头汗的机会? 眼风飞快地瞥了眼徐慨的脸色。
    很好。
    自家主子爷脸都黑了。
    一只手正揉捏着鼻梁,嘴巴抿得紧紧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肃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自家主子爷的吩咐,见徐慨略微抬了抬手,便赶忙起身服侍着更衣、沐浴。
    徐慨出府的时候走得极快,如今勇毅侯府裴家大事一了,圣人顺势将他从户部撤出塞进了吏部,将二皇子端王放到兵部,三皇子恪王入刑部,除却端王,他与恪王都轮了一遍,六部虽在一起,每个部门之间却相隔甚远,户部与国子监相邻,他每日坐马车去上差即可,如今在吏部,吏部尚书左先生是位勤俭自勉的老生,家住煦思门坊口往东,尚且日日行路上差,他初来乍到,虽是天潢贵胄却也不好日日马车出行——免得落人口实。
    往日走路上差还挺高兴,因为要途径胡同尾巴,也就是“时鲜”。
    今日走,徐慨行如疾风,走得飞快,大步流星地从“时鲜”大门一闪而过。
    不好意思倒是其次。
    主要是不知道,他同含钏究竟具体说了什么?
    他...不至于说什么胡话吧?
    徐慨站在吏部门口反复想了想。
    应当是不至于。
    他与三皇子相约“时鲜”用餐,是为贺三皇子亲事大定——定了定远侯许家的嫡长女,据说是位贤良淑德且温文典雅的姑娘,其父许长印如今外放出去,时任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驻成都府,是京中功勋世家里难得的实权派,待外放归来,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这事儿本就不太下酒,就这么,他能喝醉?
    噢。
    三皇子自己也拿了两壶酒来,说是自家酒窖酿造的粮食烤酒,虽不辣口,后劲儿却足,他喝时无事,喝完坐在原处却脑子嗡嗡的...
    如今怎么回想,却也无法想起他究竟说了什么。
    徐慨在吏部门口磨了许久,终是沉了沉,转身进了吏部大门。
    他在含钏身上花费的时间,太多了。
    无论是伸手帮忙,还是思考,还是单纯地想念...
    这些时间,早已超过,他数年来对某一件事所有的关注。
    三皇子赐婚后,接着应当是大皇子。
    二皇子的婚事还在圣人的考量之中,大皇子之后恐怕就是他。
    封王赐府邸,紧跟着就应当是赐婚。
    赐婚...
    徐慨紧紧抿了抿嘴唇,再低头看手上历年名册,只觉这一个个簪花小字糊成一摊烂账,理也理不开,拆也拆不清,反倒叫人心里堵得慌。
    含钏清早起来睡了个回笼觉后,倒将这些破事甩到了脑后,只觉神清气爽——有些事,只要没说开,就如同生米下锅没开火,闷再久,就两个字儿,没熟!把没熟的事儿翻来覆去地想,烦恼的是自己,烦恼来烦恼去,头发会掉光光的!
    含钏拎着菜篮子,带上小双儿,牵着小乖,哦不,牵着驴,逛东郊集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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