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穿堂,簌簌地吹动了树叶上、檐角上、青瓦上的积雪,落了院子一地。
    胡文和赶忙把含钏拉扯到了门廊里。
    刚拉进来,就有一块儿拳头大的雪球就砸到含钏刚站立的地方。
    含钏回头看,雪球碎成渣渣,后怕地拍了拍胸脯。
    胡文和笑起来,“若是被砸到了,爷爷就得先看你的病了。”
    含钏也笑起来。
    这样一闹,两人之前莫名其妙的尴尬消失了一大半。
    含钏笑着,一个接一个回答胡文和的问题,“...这些时日为了找房子,便荒废了小摊儿,如今找着了,前几日就搬出去住了。往后小摊儿就变成了有铺面的食肆。”
    含钏想了想,面前这个不就是直辖统管北京城中杂务的京兆尹吗!
    赶紧开口,告他娘的黑状!
    “...昨儿个去东郊集市买油,沈记那家油铺做生意不地道,拿酒肆食馆剩下的潲水炼油。事关民众的吃穿嚼用,您好歹留意看一看。”
    信息太多,胡文和不知该从何答起,愣了一愣,刚想说话却被从里屋出来的胡太医打断。
    老人家腿脚不太好,含钏租了一辆牛车侯在门口,胡太医耸了耸白须发,“不是去瞧白大郎?”
    含钏笑着摇摇头,“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一直咳嗽不见好,烦您看看。”
    又将菜包豆腐乳递上去交给门廊的小厮,“...带了两块菜包豆腐乳,您吃吃看,若觉得好,儿每每做了便给您送来尝。”
    豆腐乳好吃耐吃,却讲究技艺精巧,要选用干制青色大豆,豆粒要求颗粒饱满、干爽,不能有缺损,辣椒、香叶、八角也要选取西域或是东南的上好之物,最最关键,是要取四方井中澄清、清甜的井水。
    豆腐坯子经过半榨干后,放在精心烧制后的稻草灰里慢慢吸干豆腐坯里的多余水分,使其豆腐坯内部中空,更容易腌制入味。
    待豆腐块表面发出白色的绒毛或是红黄色的粘液,就代表豆腐块儿霉好了。在烧刀子里滚个澡,涂上辣椒面、麻椒粉、白糖、香料粉末,用萝卜叶子包住放在地窖中几日,就算做好了。
    上好的豆腐乳外皮绵软弹牙,内里嫩白细腻,混合上香料、辣椒的甜辛,小小一个方块配上喷香劲道的白米饭,是辛劳一天最好的馈赠。
    含钏打听过,胡太医祖上是广西横山人,估摸着爱好这一口,便投其所好取了两包来。
    从古至今,无论哪朝哪代,大夫这个行当,都是开罪不起,且要曲意迎合的。
    若是能选择,当初做个医女,含钏也觉得挺好。
    胡太医乐呵呵地收了,“明儿个早上,我配黏糊糊的白米粥一起吃!”
    胡文和默默跟在身后,见转过坊口停在了东堂子胡同里,待看清是哪一家后,轻轻蹙了眉头。
    跟着进了院子,入目可见,四下无尘、处处规矩干净,原先的杂草丛生变成了草木葱茏,墙角柿子树旁移栽了一株品相一般却生机昂扬的君子兰,迎着雪光很有一番青青雪地的感觉。
    是花大心思打理了的。
    再看院子里,耳房与偏厢大门紧闭,无旁人生活的痕迹。
    胡文和心头赞了赞,这个姑娘实在是能干,自己养活自己,一个人摆摊儿、看房、盘铺子...
    胡文和抬起头。
    嗯...
    除却能干,还很漂亮。
    细瘦的粗麻布襦裙挂在她身上,显得脸小头小、腰肢纤细、身姿挺拔,双眼细长上翘如同神来之笔,恰似墙角那株向阳而生的君子兰。
    是的,贺娘子很像一株兰草,五官不甚艳丽,形容举止皆淡淡的,举手投足之间就像轻描慢写的工笔仕女图,自有一番惬意闲得在身。
    胡文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含钏一转头便见到了胡文和的笑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道,“胡大人喜欢兰草?这是我前几日在东郊集市旁,自己挖的野兰。等这株下了崽,我把根包好给您送去。”
    一开口,工笔仕女形象被毁得体无完肤。
    胡文和实在无法想象。姿容高雅的仕女蹲在集市旁边挖野兰的样子。
    仕女大约也不会说“下了崽”三个字吧?
    胡文和低着头,笑着摇了摇头。
    挺可爱的。
    一个出现在东郊集市买猪头肉的仕女,比在花园里装腔作势的仕女,更可爱。
    胡文和的眼神闪烁不定。
    含钏蹙了蹙眉,这胡大人怎么跟头黄鼠狼似的,一进屋子就抵着别人家的物件儿瞅,瞅来瞅去的意思,不就是想要吗?
    胡太医把了小双儿的脉,又让含钏把小双儿从背后撑起来,拿扁平的木片撑开小双儿的喉咙,抬起下颌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又凑近听小双儿的呼吸声。
    想了想,大笔一挥,写了一副方子递给含钏,略有责备,“...着了风寒,却疏忽大意没治,如今小病成重疾,喉咙、心肺红肿难受。若是早些治,不过是泡陈艾水和姜茶就能痊愈,如今先照着方子吃吧,能好全是大好事,若是没法子扛过去,那也是命。”
    也就是说,还是生死不明?
    含钏有些难过,眼睑低垂,床上的小姑娘面色潮红,满头是汗。
    她才八岁呀...
    许是感觉到含钏情绪低落,胡太医正准备开口安慰,却眼尖地看到自家长孙略带担忧的眼神,一直停留在白老头儿那美貌年轻的关门弟子身上。
    胡太医没作声了,把药箱子递到胡文和手上,又转头交待含钏了几句,便出了门。
    胡同雪巷狭长逼仄,胡文和赶着牛车走在中间。
    胡太医咳嗽一声,胡文和偏过头去,关切道,“爷爷,风凉吗?”
    胡太医抱着药匣子,开了口,“文和呀,如今几岁了?”
    胡文和笑起来,“翻过年头,二十四了!”
    胡太医看人高马大、品容端方的长孙,心里是熨帖的。
    二十四岁的六品官儿,纵然是蒙了恩荫,可在京兆尹的实绩确实一手一脚打出来了,在北京城里也算数得上的好儿郎了。
    “二十四岁,也不小了。”胡太医乐呵呵的,“你娘正给你相看门当户对的姑娘——瞿医正家长女就很不错,哪日搓条线让你两见一见。”
    门当户对...
    胡文和眼神黯了黯。
    开小食肆的小娘子,应当不算是门当户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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