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七七咬住下唇,“如若不然……”她静静望着上官千杀,无法说出下面的话。
    上官千杀垂眸看向她,安静问道:“如果不然,你城外的六万大军便要杀将进来,是也不是?”
    是了,这就是她苦心经营这么久,赢来的筹码。当然还有旁的,但现在最明显能看到的就是这六万人马。
    说是让上官千杀再等三日就好,可是两个人彼此都知道。若是三日后,这个矛盾解不开;她城外的人马一样不会撤退。他要报仇,她要保住家人性命。
    这是个死局。
    孟七七轻轻道:“战神大人,你相信我。我爹做不出你认为的那种事情……他没有那样的心,更没有那样的能力。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上官千杀只是沉默得看着她。
    孟七七也知道自己这番话有多可笑,她替自己的父亲辩白,这样的话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你是他的女儿,你当然会这样讲,你当然会这样认为。”她安静下来,仰望着上官千杀丝毫不动容的样子,不禁灰心难过,酸涩道:“你不肯信我,那也不奇怪……”
    上官千杀见她面现哀色,本不欲多话,终是不忍见她伤心,仍是淡淡说了一句:“人是有很多幅样子的。你只是看过他作为父亲的一面。”
    而两人讨论的中心人物归元帝,这会儿已经在将军府单独的一处院落里了。
    孟狄获和李贤华两人被关在一处干净空荡的屋子里,窗户倒是开着——好方便外面守着的高志远等人查看里面的情形。万一帝后二人想不开,自缢了,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高志远倚着墙根,想着自家少将军坚持留在那山洞里,为了什么自然是一目了然。他不放心地瞅了瞅窗口方向,里面那二位最后是会被除掉,还是会成为他家少将军的岳父岳母——还真是说不准的事儿,总不要怠慢了。他正想着呢,就听孟狄获出声唤他过去。
    高志远恭敬应了一声,站直身子,走到窗户底下道:“您吩咐。”
    孟狄获忧心忡忡道:“朕没什么吩咐的,只是想问问你京中现下是个什么状况?朕的几个儿女……”他看了同样担忧的李贤华一眼,“尤其是安阳公主,都可还好?”
    高志远道:“京中现下都以为您跟家人不幸罹难了。如今是原来静王的儿子孟如珍要做皇帝,局势不稳,一切从简,登基大典估摸着在一个月之后就举行了。”
    孟狄获应了一声,他还不知道静王与胡太妃之事,本人权力之心很淡,倒觉得侄子做皇帝也没什么不好。
    高志远又道:“您放心,两位皇子与两位公主都好好的。大公主殿下还在姜家,一点风波没受;两位皇子与安阳公主殿下该是在一处的。”他虽然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孟七七踪影了,但心里总觉得这位公主殿是下不会出事的。况且眼前归元帝问这话,也不过想求个安心,他何苦让人更添担忧?
    孟狄获听了这话,脸上忧色不减,沉默得点点头,待高志远走开,便从窗边退回到墙角,扶着一把太师椅慢慢坐了下来。
    李贤华被关押来此的路上,已经大略问过丈夫出了什么事,这会儿便问道:“冤家,你当年到底做下了什么事,惹得旁人要来杀你报仇?”一想到月余未见的几个子女,她这心里真是滚油般的煎熬。
    孟狄获本是蜡黄着脸坐在太师椅上,听妻子这样问,长叹一声,将脸埋入双手中,沉默了片刻,将这一段往事缓缓讲来。
    原来当年定州大战之前,毓肃帝就决意要收回兵权;事实上,如果不是当时柴浪国大军压境,毓肃帝就打算上演一幕“杯酒释兵权”了。在那之前,因为南朝境内连年的战争——主要是在柔嘉皇太后幕后坐镇下,朝廷与毓肃帝的几个野心皇叔的战争,几个大将军及其所掌管的军队都有尾大不掉之势态。
    毓肃帝对这一点很没有安全感,他不能容许听命于旁人的军队数倍于他手中的护卫军。当时的西北军还不算太扎眼。毓肃帝当时的心中隐患乃是如日中天的上官军。那会儿的上官精军有十万余人之众,且兵强马壮,忠心不二——却是只对上官一家,简直像是浑然不知世上还有朝廷,还有他毓肃帝。
    然而当时柴浪国大军压境,毓肃帝不得不用上官军,也就意味着他不得不流水价般供应着粮草银饷,却是为上官军养着一批数目众多且战斗力极强的“家丁”。既要用,又要防,毓肃帝很是担忧猜忌。他最担心的一点就是,这一仗打完,彻底养壮了上官军。蛇的身子长了,胃口自然会增长。到时候上官家的人想要皇位来坐一坐,他毓肃帝竟是束手无策。
    这些隐忧毓肃帝无人可诉,连对御圣皇后、也就是孟狄获的母后,也无法诉说。因为御圣皇后秉性大气,与毓肃帝时常有些幽暗心思不同,擅用阳谋,用人不疑。毓肃帝深知这一点,自然不会对御圣皇后吐露自己这点见不得人的猜忌,否则也只会招来一顿言语教训罢了。然而他这点心思,却被当时借了御圣皇后与亲姑姑先皇后之势而频繁侍寝的胡淑妃窥得了。
    胡淑妃便为毓肃帝献策,祭出了一味奇毒,名为“蹉跎久”。此毒相传为大漠中央颏阿国的依托撒公主所制。百年前中原曾有一位骑白马的俊美少年杜元俊游荡四方,历经数年误入颏阿国,与依托撒公主邂逅相恋。两人共浴爱河数月之后,杜元俊说,他还有极北处的一国没有去过,若是不去,只怕会终生遗憾。依托撒身为颏阿国唯一的公主,不能离开故国,便与杜元俊约定三年为期,盼他一定归来。虽然杜元俊答应了,但是依托撒却还是偷偷制了这味“蹉跎久”的毒,下在了爱人身上。此毒在人身上潜伏三年,平素无异,然而三年之期一到,若无解药,便会迅速衰老而亡。
    胡淑妃献出世上仅存的一点“蹉跎久”之毒,正解了毓肃帝的心头隐患。若将这味毒用在那上官父子身上,当下且用着他们,却又不惧来日他们起了反心。三年之久,足够他慢慢瓦解南朝各地军阀收归己用了;至少那会儿柴浪国大军压境的困局该会解开了。到那时候,他也就不用倚赖上官军而致使其一家独大了。
    这世间最后一点“蹉跎久”的奇毒,便熏染在赐给上官千杀祖父与父亲的官袍之上。
    胡淑妃谏言毓肃帝,让孟狄获与孟狄韧押送军粮之时,带上这赏赐。帝妃二人这次行事,都瞒着御圣皇后,因知道她定然是看不惯的。但是在胡淑妃看来,此事做成了在毓肃帝面前乃是大功一件。她那会儿在宫中根基还不够稳,不欲与御圣皇后起嫌隙,因此谏言让孟狄获——御圣皇后所出之子,来做这件事,也是事成分一半功劳与御圣皇后一系的意思。又加上静王孟狄韧,却是因为胡淑妃知道孟狄获性子绵软恐其一个人畏缩,便寻了静王这样一个性情狠辣的来把关。
    孟狄获将十多年前的旧事徐徐道来,面上的纠结矛盾之色至今不减,“我知道实情后,良心难安……”
    李贤华也记起当初的事情来,“莫不是你当初押运军粮,却在锦州耽搁了足足两个月,惹得先皇大发雷霆那一次?”这也正是蒋虎彤在柳州查出来上报给孟七七,后来却自己又否决了的事情。那时候耽搁军粮一事,被御圣皇后揽下来担了责任,倒是没让孟狄获受什么惩罚。
    孟狄获沉重点头,“正是那次。”他长叹一声,当初他在良心的煎熬中反复挣扎,最终还是因为性格懦弱,屈从与先皇的命令。在他离开定州的第三天,大战就爆发了。
    虽然上官千杀的父亲与祖父都是直接死于那场战争,但是在他亲自将染毒的官袍送出时,却已经是决定了要做一个害人的帮凶。
    孟狄获为人老实良善,如果他生在平常百姓中,绝不会是见义勇为的人,因为没有那个勇气;却也不会是暗中害人的人,因为心善性软,做不来这样事情。这件事压在他心头,十数年如一日,始终在那里。只是上官千杀的祖父与父亲既然已经去世了,当年知情之人也大半不在了——孟狄获也万万没想到上官千杀会知道真相。可是做了这样的事情,在他内心深处,他永远在隐隐不安,觉得会有东窗事发那一日。
    当上官千杀在山洞中对他拔刀相向那一刻,孟狄获心中一片雪亮,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虽然定州大战是上官阖族惨死的直接原因,可是这并不能掩去他曾是一个“刽子手”,屠刀下还是忠臣功臣。
    李贤华听完,她自然是站在自己丈夫这一边的,“你又何必这样自责负疚,便是没有你下毒在前。定州大战,上官家一样是逃不过去的。”她又道:“上官千杀因为此事要找你报仇,在他的立场上看来,也算情有可原;只是你也实在不必引颈等死啊!”在她看来,孟狄获固然行事不妥,但一来不是主谋,二来没有真的造成什么恶果,没有偿命的必要。
    孟狄获把脸埋在双手中,长长吸气又呼气,只是摇头道:“你不懂,我这心里难受得紧,觉得着实对不住人家……”
    其实就是他这个老实人,道德感太高。换个生性凉薄一点的,譬如说……譬如说南宫玉韬这样的,挥挥折扇就忘了这回事了,哪里还会记挂这么多年自我惩罚?
    定州大战之后,上官军元气大伤,最后只有上官千杀死里逃生,带了几百人活了下来。毓肃帝见状倒是彻底放下心来。这么多年来,上官军又才一点一点壮大到万人之众。前些年,朝中大臣谏言他收回上官千杀手中的兵权。孟狄获却是想到这些事情就心头沉重,一拖再拖,只是不想面对自己内心的愧疚罢了。
    孟狄获与李贤华在被关押之处的这番对话,自然没有第三人知晓。
    孟七七还在山洞中与上官千杀僵持,她听了上官千杀那淡淡一句,虽然简短,却还是能体会出底下的担心抚慰之意。她鼻中一酸,再度攀住上官千杀的臂膀,含泪颤声道:“我并非只是信我爹性情才说此中必有误会。”
    她仰望着上官千杀,盈盈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实在是不信,不信苍天会如此狠心对你我二人。”
    上官千杀心中大恸,他垂眸看着女孩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怜惜地为她抚去眼角泪珠,口中却是低低道:“七七,当年你父亲送来的官袍,我父亲与祖父穿上之后,在柴浪国大军攻城前一刻,便已经暴毙身亡了。”
    孟七七定在原地,眼中的泪都忘了流。
    上官千杀怜惜得抚摸着女孩冰凉的脸颊,想要暖她,他弯下腰来,深深望入她清亮的眸中,“你父亲已承认当年之事。所以……”他的声音越发低沉,仿佛要这样才能掩饰住其中的颤抖,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像是要哭的笑脸,“老天爷有时候就是这样残忍。”
    ☆、第116章
    上官千杀说完这句,无法再看女孩脸上的表情,错开一步,让开七七,向着洞口走去。
    孟七七却是在听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心情大为震荡,连日来一直不曾好转的晕眩登时大作,只觉眼前一团团金圈在互相碰撞。她感到面前战神大人离开时衣襟带起的气流,摸索着扭过身子去,抓住了他腰两侧冰凉的金甲。
    上官千杀只当这是女孩一如既往的挽留,痛苦地闭上眼睛,一咬牙仍是向前走去——却感到女孩贴着他后背软软滑了下去。他心头一惊,反臂捞起女孩腰肢,低头看时,却见七七已是面色雪白晕厥过去。
    这一瞬间,上官千杀心跳都停了,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双膝一软,托着女孩缓缓跪倒在地上。
    “七七!”他低吼,声音支离破碎。
    怀中的女孩却始终不曾睁开眼来。
    不管千七二人在这明山腹地里是如何伤痛绝望,同一时间的禁宫中,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孟如珍除掉了父亲静王与两个庶兄弟,虽然还没正式登基,却已经俨然是下一任帝王,一举成为这场政变中最大的赢家。
    他简单处理了紧急政务,抚慰笼络了朝中几个重要大臣之后,转过脸来第一件真正要办的事情,却是要除掉善善。这些年来,善善为了扶持两个庶兄上位,暗地里给孟如珍下了不是一次两次的绊子。
    举个例子来说,两年前孟如珍跟着工部大臣到柳州视察治水之事,善善就差点让他在宁江上有去无回,做了水底死鬼。孟如珍在静王府小厨房的厨娘也被善善买通,若不是被孟如珍排查出来赶出府去,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两桩事情,已经是这些年来很普通的数百例中的寻常事了。试问,孟如珍要如何不将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恨之入骨?
    善善却也不是傻的,早就察觉京中动向不对劲。上官千杀带兵攻入禁宫那夜,善善既没有陪在胡太妃身边,也没有留在静王府里,而是出人意料地去了未婚夫马庆忠所在的马府。
    孟如珍派军队去马府搜善善出来,却被马庆忠命人拦住了。
    “既然已经是下过聘了,她便是我马家人了。这是要抓我马家人不成?”马庆忠是这么说的,倒是不亢不卑。善善是从头到尾没露面。
    孟如珍恨得牙痒痒,却也知道这档口不该再与马家起冲突。现在胡家人在湖州闭关自守,封锁了州界,不许百姓出入,俨然是要自成一个小国的架势。他孟如珍跟着南宫玉韬与上官千杀,弄死了胡太妃,是把胡家往死里得罪了。这会儿要是再跟马家杠上——他可是清楚地知道,南宫玉韬与上官千杀是不会管他死活的。
    就在孟如珍独自于思政殿中转着圈发恨之时,孟皎依一袭白衣缓缓步入殿中。
    孟如珍抬起头来,见到来人微微一愣,忙堆起笑脸,“十九姑姑,您怎么来了?”当夜胡太妃死的时候太乱,后来给外界的说法都是混乱中死于流矢。这责任定然是他孟如珍这个最大的得益者,以及上官千杀这个明面上的发起人来担着。上官千杀又答应了胡太妃临死前的请求,允诺不为难她的独女十九长公主。更兼之,孟如珍知道这个十九小姑姑与南宫玉韬的关系似乎向来不错,因此占领禁宫这两日来也不敢怠慢她。
    孟皎依脸上是一片漠然,简直不像是活人的神色,“我来向你辞行。”
    “辞行?”孟如珍又是一愣,继而笑道:“可是哪里住得不如意了?十九姑姑尽管宽心就是。我这便去交待底下奴才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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