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殷倾玉虽然已经听过上百遍了,每次听到,却还是心潮澎湃。
    “是我心志不坚,多亏有老师教诲。”殷倾玉握紧了拳头,心道:老师说的对,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该为父母报仇雪恨才是。怎能因眼前暂时的困境,便起了动摇之心。
    俩人正在追忆苦痛往昔,展望光明未来,院子里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殷爵爷可在府中?我们家老爷有请。”
    *********
    殷倾玉这一路到马府前院,真是目光所及,无不惊心。他自来到南朝之后,初时几年衣食无忧,只是人不得自由,老师又在柳州训练海师。每天漫长的时光,他便用来看书。他对南朝的文化很感兴趣,又不用考状元,竟是把前朝历代的文学名作尽数揽阅,更有许多珍宝古董的鉴赏画册他也一一翻看过。
    这一顶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轿里,角落装冰的“铜盆”乃是上古真王用过的三柱青光鼎;脚下踩的“软垫”乃是前朝武帝亲手猎杀的银虎所制皮毛;就连用来遮光的车帘,也是一寸百金的云锦所制。及至入了前院,见庭中并无金玉之物,然后阶下所植花木,每一株都是孤本珍品,价值不可估量。
    马家之豪富,可见一斑。
    这样人家的家主,为何要见他一个丧国流亡的小小爵爷?
    殷倾玉怀着一腔不安疑惑,乖巧得跟在为他引路的仆役身后,慢慢走入正屋。
    一入正屋,他便有两个最直接的感受。
    其一,静。守在东西侧间外的四个侍女敛容垂眸,一动不动,连呼吸时胸膛的起伏都没有。屋外明明有风,然而那风也好像避开了此处,吹到屋门外便离开了。连风声都不闻。
    其二,香。那是一种诡谲的、勾人心神的香气。明明这香气荡漾在整间屋子里,然而真要闻起来,却又只有细细一缕,隐隐约约——勾得人越发要闭目凝神去体会,竟是能令人上瘾一般,欲罢不能。
    见他来了,东边的两名侍女便将侧间门口鲛绡帐挽了起来,轻轻挂在一旁银钩上。
    殷倾玉无措得看了一眼引路的奴仆。
    那人垂目弯腰,对着东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殷倾玉小心翼翼往东间走去,回头一看,那奴仆竟已经不见了。那人竟这样快又这样安静地退了出去?简直像鬼魅一般。
    他走入东间,身后那通天落地的鲛绡帐又闭合起来,身前却又是一层白茫茫的纱帐。
    他被困在两重白帐之间,这情景实在诡异得令人要冒冷汗。
    竟是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唯有那一缕隐隐约约的香气,好似要销人魂、蚀人骨。
    “在下殷倾玉,冒昧前来……”殷倾玉必须要说话,他感到如果继续沉默下去,简直要被这屋子里的静默吞噬掉了。
    前方的鲛绡帐内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殷爵爷,请坐。”那声音听不出年纪,既不粗嘎也不细嫩,既不悦耳也不难听,如果一定要说一个特点,那就是没有特点。平凡到令人听上几百遍都记不住。
    这人话音方落,殷倾玉就看到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玉砖之上忽而升起来一把太师椅。
    他目瞪口呆盯着那椅子。
    “请坐。”那声音又道。
    殷倾玉擦了擦手心的冷汗,慢慢走过去坐下来,只敢将一小半屁股落在椅子上,上身前倾保持随时要站起来冲出去的姿势。
    又是一阵难捱的安静。
    殷倾玉大声问道:“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好像唯有放高了嗓音,才能驱散胸中的恐惧。
    “呵呵。殷爵爷原来是个急性子。”
    “……你是马家家主?还是他的仆人?”
    “我是谁不重要。我能让你变成谁才重要。”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那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蛊惑,“你想不想夺回帝位?”
    殷倾玉悚然一惊,半响道:“我在南朝过得很好,不曾想过回去。”
    “真是遗憾。有马家插手,南朝的皇帝也能换个人来做——不过是多些波折罢了。我欲助你夺回太阳国的帝位,你却不肯,真是遗憾呐。”
    殷倾玉紧张地吞着口水,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一路上所见,也许是这几年在南朝的感触,他竟然想要相信这个说话的人。
    殷倾玉相信这个人没有夸张,相信他真的有这个能力。
    其实,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人总是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你……你为什么帮我?我能为你做什么?你要透过我掌控太阳国?还是有别的图谋?”殷倾玉慌乱地问着,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尤其是在波诡云谲的权力斗争中。他虽然只是少年,却早已比世间绝大多数人更经沧桑。
    “急性子又聪明。”——没有耐心又爱自作聪明,帐内的人轻轻笑起来。
    “呵呵,我最喜欢你这种人了。”那声音静了片刻,悠悠道:“据说安阳公主为你抵了一支珠钗。你虽没有见过我,我却见过你……你很不错。”
    ******
    马家后院里,胡满婵正与一双儿女说话。
    财阀与世家相比,规矩少,风气也更开放一些。胡满婵这些年心心念念着怎么报仇,如今要为小儿子选媳妇了,才察觉自己竟从没留心这几年京都淑女,一时间也想不出几个好女孩来。她看了看一旁安静陪坐的马庆忠,不禁心感歉疚,便问女儿,“你这二年,可有一起玩耍交好的姑娘?”
    马庆茹脾气大,交际圈里的贵女小姑娘都不爱同她来往,特意逢迎她的普通家世的小姑娘她又瞧不上,见母亲这样问,她吭哧半天讲不出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哼道:“京都的小姑娘一个个都拿乔作势的,我不爱同她们来往。”从前没出事的时候,倒是同孟七七玩得来,但是如今是万万不可能再和她好了。
    马庆忠知道他娘这样问是为了什么,见妹妹窘迫,便笑道:“这种事情也急不来的。慢慢看着吧,我是男儿身,晚些成亲也没什么的。再有七八年也能耽搁得起。南宫表哥不是至今未娶吗?”还有一个上官千杀。只是后面这个人,却决不能主动在他娘面前提起。
    胡满婵见小儿子这样说,越发愧疚了,想来想去,忽而道:“静王女儿怎么样?”她曾在胡太妃处遇见过几次,“我仿佛记得静王妃说过,她那女儿要与同年的男子才好配的——你俩可不正是同年?”她越想越觉得这个人选妥当,等弄掉了归元帝一家,拱静王上位正是一举两得。她虽然一心想要除掉上官千杀和解除婚约羞辱人的归元帝,但是从来没有说要自家做皇帝的激进念头,还是想着要从孟家另选一个子孙来做新帝。
    胡满婵的目的是报仇,却不是造反。只不过她的仇人里,刚好有当今皇帝罢了。
    造反就难免成了她报仇的必经之路。
    马庆茹回忆起善善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本能地嫌恶,皱眉道:“静王女儿才讨厌呢!一点小事儿就一惊一乍抹眼泪!烦不烦呀!”
    胡满婵听不得别人这样硬邦邦顶她,便是自己女儿也受不了,怒道:“你嫌我提的人烦,你倒是想一个好的出来啊!”
    马庆茹瘪了嘴,起身狠狠瞪了她娘一眼,眼圈已经红了,硬撑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我去找我爹!”爹才不会这样对她!她娘现在越来越古怪了,一言不合就发脾气!
    胡满婵大怒,“你敢出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娘!”她的偏执劲上来了,置气一定要争赢才行。
    “不认就不认!谁稀罕来着!”马庆茹抹了一把地跑出去了。
    她边哭边往前院跑,边跑边对自己道:马庆茹,你不许哭,这样哭可就跟那善善一样了。你最讨厌这种人,千万不能变成这种人。
    这样想着,却是止不住委屈,也止不住眼泪。从大哥没了以后,她娘可是越来越古怪了,一句话说不好便要生气骂她;她爹这几年总是自己在前院,他不到后院来看家人,也不许家人到前院去看他。从前在怡华宫,还有姨妈带着她,还有孟七七同她玩。前些年,毓肃帝没了,姨妈也去了祥云宫,见了她也是冷冰冰的。孟七七更是个白眼狼,帮着害了她大哥的坏人,还解除了跟她小哥的婚约。
    马庆茹擦擦眼泪,心道:我不哭,哭什么用都没有。我要变得厉害起来,把欺负我们的人都打倒!我要叫孟七七后悔不要我小哥了!还要……还要找好大夫,治好爹的病,一家人在一块。
    要是真的都能实现,也许她娘也会对她好些吧。
    管家还老老实实守在院门口,见是马庆茹过来,道:“小姐有什么事吗?老爷不想见人。”
    马庆茹从前来的时候,也见过管家守在门口,她硬闯过几次,从来闯不过去,见他问,她便慢慢走过去,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小声道:“……”
    管家疑惑得侧了侧脸,“您说什么?”
    “我说……”马庆茹挨到院门口,又发出一串低而模糊的声音,趁着管家分神,一头冲了进去。
    管家大惊,立马反身伸臂去拦。
    马庆茹不懂武艺,才冲进去两步便被管家揪住了后心,心中绝望,大骂道:“贱人!你放手!我要叫人把你的手斩断!”
    管家充耳不闻,不敢触到她肌肤,只抓紧她后心衣裳,将她生生拖了回来。
    马庆茹拼命向前挣扎,口中乱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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