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热闹和她无关。
    朱允熥再去见常槿时,道观池塘的荷花已经开了大半,蜻蜓飞舞其间,常槿在采莲船上钓鱼,她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翡翠镯子,以遮掩腕部的疤痕。
    朱允熥絮絮叨叨说着话,“……大嫂为人随和,很有才华,有时候大哥弹琴,她能以箫和之,犹如天外飞音。”
    常槿看着水面的浮标,“哦,那很好啊。”
    朱允熥又道:“最近有太医一天三次给大嫂诊脉,吕侧妃亲自过问大嫂的膳食,大哥这几天都睡在书房,据传大嫂有孕了,待满了三个月就公开这个喜讯。”
    一只蜻蜓落在浮标上,一圈圈浅浅的涟漪荡开了,吓跑了差点咬钩的鱼。
    常槿看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旧疤痕似乎隐隐作痛,淡淡道:“你大嫂挺有福气的,进门一月就开枝散叶了。”
    朱允熥递过几本书,“这是我买来给小姨解闷的。”
    常槿瞥了一眼封面,“又是游记?连同以前的游记都拿回去吧,写的大同小异,我最近挺烦看这些的。”
    朱允熥问道:“小姨喜欢看什么?我再去买。”
    常槿说道:“不用,我自己上街去买,还四处逛一逛,挺有趣的。”
    朱允熥见小姨脸上有些血色了,心情也不错的样子,忙又问道:“小姨打算什么时候回东宫?我来接你。”
    常槿看外甥一脸期待的样子,不忍心告知真相,敷衍说道:“等夏天过去,我就去海宁观潮,看看海上生明月的美景,然后启程去云南。你二舅舅来信说云南并非传闻中烟瘴之地,那里四季如春,最适合过冬了,对我的身体也有好处,所以回东宫至少要到明后年吧。”
    等到明后年,自然会有新的理由搪塞过关。
    再过两年,朱允熥也要说亲了,到时候常槿更不用进东宫。
    想到大半年见不到小姨,朱允熥强忍住内心的失望,故作轻松的说道:“皇爷爷也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小姨既然想去走走,那就痛痛快快的玩一回吧,记得时常给我写信。还有二舅舅那里,我会准备一些礼物,小姨替我捎给他。”
    朱允熥如此懂事孝顺,常槿更加愧疚了,低声说道:“好,十天一封家书,你别嫌弃小姨啰嗦就成。小姨不在身边,你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尤其是在大本堂里读书,好好听宋大学士这些鸿儒讲课。我知道皇上对你要求严格,时常专门拧你出来考校功课,你不要太在意一朝一夕的得失,总之天道酬勤,皇上能看出你的进步……”
    朱允熥一一应下,留在道观陪小姨吃了晚饭才匆匆回到东宫。
    朱允炆在灯下等着弟弟,指着一张古琴说道,“这是宋朝的古琴,我这几天亲自动手修了修,调试琴弦,你试一试。”
    朱允熥的琴艺是朱允炆亲自开的蒙,他试了几个音调,其声音悠远,难得的一张好琴。
    朱允熥大喜,“多谢大哥。”
    朱允熥信手弹了一曲《酒狂》,朱允炆负手看着窗外明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道:“今天去见小姨,她身子可好了?”
    朱允熥一边弹琴,一边说道:“小姨很好,我陪着她钓鱼,晚上吃的全鱼宴,都是我们亲自钓上来的,小姨还在荷花里蓄了茶叶,做成荷花茶,给我包了两罐。大哥,你走时记得拿一罐。”
    朱允炆扫了一眼桌上的茶叶罐,“既然都是给你的,何必分给我。”
    朱允熥说道:“小姨肯定忘了和我说了,从小到大,凡是我有的东西,大哥也有一份,她何时亏待过你?大哥,你最近好像和我们生分了似的,莫非是有了大嫂的缘故?”
    朱允炆忙说道:“你多想了,茶叶我拿走,你好好练琴,莫要辜负这么好的古琴。”
    朱允炆逃也似的拿着一罐荷花茶,刚到门口,朱允熥想起了什么,说道:“大哥不要再买游记了。”
    朱允炆问道:“好,那我买一些新鲜的话本小说。”
    朱允熥说道:“都不要买了——小姨要启程出游,明年才能回来。”
    朱允炆一愣,她不是出游,是永别了。
    朱允炆失魂落魄的回到书房,妻子马氏迎面走来,朱允炆有些诧异,停下脚步,“你怎么来了?”
    书房重地,不许任何人靠近,连亲娘吕侧妃都不敢擅入。
    马氏施了一礼,“相公,我送夜宵而来,他们说你出去了,我就在书房等你。”
    朱允炆扶起马氏,“你身子重,夜晚就不要出来了,要宫人们送即可。”
    马氏脸上有些新嫁妇的娇羞之态,说道:“夜读的弟弟们那里都已经派人送过去了,你是我相公嘛,我想亲自来一趟。”
    马氏做事,礼仪人情上滴水不漏,天生的贤内助。
    朱允炆笑了笑,并不接话。
    马氏捉摸不透这个枕边人,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丈夫有心事,这心事多半和□□有关,从诊断喜脉那天开始,朱允炆就在书房睡下。
    原本马氏还以为丈夫在书房“金屋藏娇”了,找了理由闯进书房,暗想做一个宽宏大量的贤良妻,帮丈夫纳此美人为妾室,只要别抢在她前面生下儿子,其他什么都好说。
    可是别说美女了,书房干净得连一副美人图都没有!
    没有金屋藏娇,马氏试探着说道:“太医说胎像稳定,相公可以从书房搬回来住了。”
    朱允炆似乎很开心,“太好了,明天一早我们去皇后娘娘那里告诉这个好消息,这是头一个重孙,将来四代同堂,帝后一定很高兴的。你早点回去休息,我看一会书就回房。”
    打发走了马氏,朱允炆的脸阴沉下来,“谁今晚在书房值夜?”
    一个太监哆哆嗦嗦的说道:“是奴婢。郡王妃非要进书房,奴婢实在拦不住啊。”
    朱允炆看都没看太监一眼,淡淡道:“杖毙。”
    太监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捂嘴拖下去杖毙了。
    马氏回房,也立刻收了笑容,吩咐心腹侍女:“去打听一下,郡王爷从何处回来的?他手里拿个茶叶罐是谁送的?连扶我起来时都舍不得交给太监拿着。”
    “是。”侍女应下。
    不一会朱允炆果然应诺从书房搬回来住了,马氏对着镜子,选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挂在脸上迎接枕边人。
    久别胜新婚,一夜恩爱,自不必细说。
    次日小夫妻去马皇后那里报喜,即将四世同堂,马皇后果然大悦,赏赐了很多补品药材。
    朱允炆去了御书房陪洪武帝,马氏回到东宫,侍女低声说道:“奴婢打听清楚了,昨晚郡王从广泽郡王的书房而来,广泽郡王昨天去看了常家大小姐,拿回两罐茶叶,分了郡王一罐子。”
    广泽郡王是朱允熥的封号。
    马氏暗自思忖:常家大小姐立志终身不嫁,照顾广泽郡主长大,深得帝后敬重。出嫁前父亲一再叮嘱,要好好尊重这位老小姐,只是她刚嫁入东宫,这位老小姐因病去了道观独居,没机会见面,或许我应该亲自去拜见一下这位长辈……
    马氏备了厚礼,去道观看望长辈,谁知道观人去楼空,常槿已经云游四海了。
    城隍庙夜市。朱高炽骑在徐增寿的脖子上,八岁的男童犹如一尊铁塔似的,累得徐增寿满头满脸的汗。
    徐增寿说道:“好外甥,你下来自己走好不好?你就是雷峰塔,舅舅就是那苦命的白蛇精,被你压在下面不得翻身啊!”
    骑在舅舅脖子上视野开阔,繁华热闹的夜市一览无余,朱高炽正值玩性最大的时候,当然不肯下来,他讨好似的将吃剩的半根羊肉串塞到徐增寿的嘴里,“舅舅吃肉,吃饱了就有力气了。”
    徐增寿溺爱大外甥,连命都肯豁出去,一来是因朱高炽和他长得相似,二来是朱高炽嘴巴甜,会哄人。
    啃了半根羊肉串,徐增寿就像吃了唐僧肉似的,立刻精神焕发。
    朱高炽指着前方像只鸟儿似的在半空跳跃,飞翔的杂耍艺人,“去那边啦!那群高丽走绳的艺人已经开演了,就那么一根绳子,他们走在上面如履平地。”
    徐增寿不同意,“高丽人演的太低俗了,不适合小孩子们看。”
    小孩子那里热闹往那凑,朱高炽说道:“宋大学士说《诗经》高雅,舅舅怎么不去听?”
    徐增寿只得扛着外甥挤进了围观的人群。那群高丽人还是上演着莫名其妙的滑稽戏,大体是将奸臣和宠妃合谋通奸,毒杀国王,立私生子为新国王,独揽朝廷,党同伐异,罗织罪名,大肆冤杀忠臣。
    朱高炽看入迷了,徐增寿只顾着擦油汗,在半空绳索上跳跃舞蹈的“宠妃”突然落进了人群中,正好压在了徐增寿身边看客身上。
    徐增寿转身,看见带着宠妃面具的艺人从看客身上摸出一个钱袋和一张象牙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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