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大明真实目的是什么?”
    “背后的支持者是谁?”
    “北元世子在那里?”
    ……
    不管对方是否有回应,燕王府府兵们都不厌其烦的问,如此反复循环,刚开始北元使节们以为是儿戏,嗤之以鼻。可到了第三天,已经有使节受不住精神的摧残,开始道出实话了,各种北元宫廷朝野的黑料猛料陈出不穷:
    “宣光帝继位后身体不好,已经病了好几场。世子迟迟不归,储位不定,奇太后担心后继无人,为子嗣考虑,挑选易男相的女子进宫。权皇后担心有了其他皇子后,在大明当人质的世子沦为弃子,不满太后的选秀之举,婆媳生了间隙,暗斗不止,大元宫廷血雨腥风……”
    “我奉太后密令,试探世子对祖国和黄金家族的忠诚,倘若世子已经屈服大明国力之下,沦为附庸,当顾全大局,断臂求生……”
    不愧为把持过大元末年朝政的奇女子,为了延续自己对皇权的控制,不惜牺牲亲孙。
    “太后从蒙古卫拉特部落选的女子已经生下皇子,封了嫔位。卫拉特部落首领马哈木给了我两百头牛和一个草场,暗示我来大明除掉世子……不不!不是我!我没那个本事对世子动手,也没有那个胆子,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关系到军国大事,朱棣将这些都回禀了朱元璋。朱元璋沉吟片刻,说道:“连一个小小的使团都各怀鬼胎,并不同心同德,可见北元朝野上下人心涣散,黄金家族气数已尽。”
    朱棣说道:“当场就有使节倒戈投降,说回去带着家眷和亲友一起投大明,连带北元的各种机密情报一并托盘脱出,可见父皇这一年对北元怀柔招降的策略确实有效。他们已经从内部开始乱起来了,不仅是黄金家族,整个北元,包括蒙古部落很快也会土崩瓦解。”
    朱元璋点点头,略有欣慰之色,“你做的很好,这些情报对大明至关重要。”
    朱元璋夺了朱棣宗人府右宗令的位置给了三皇子,见四儿子无所事事,便暂由他和新成立的锦衣卫一起查北元世子失踪案。
    只是如今听到父皇的夸奖,朱棣心中毫无成就感,他担心徐妙仪的安危,但又不好在父皇面前显示出来,只得婉言说道:
    “北元世子去年曾经设计绑架了五弟为人质,借此逃出大明,幸而有徐家大小姐相助,五弟才安然无恙。如今徐大小姐和北元世子同时失踪,很可能是被世子绑架了,一来有报复的意思,二来以此为把柄,威胁大明。”
    朱元璋摇摇头,说道:“如今下定论尚且还早,买的里八刺不是这等行事鲁莽简单之人。其实如果是世子绑走了徐妙仪倒好说,我们封锁边关,一路上严加搜索,总会找到蛛丝马迹将其寻回,朕担心的连世子也被人绑架甚至谋害,我们白白失去一枚制衡北元的棋子。”
    见朱元璋闭口不提徐妙仪的安危,注意力全在北元世子身上,朱棣暗暗有些心寒:妙仪救过五弟,还在城墙上护驾有功——哪怕看在魏国公的面子上,也不该对妙仪不管不问啊……
    正思忖着,朱元璋说道:“魏国公是大明第一功臣,你要好好安抚,千万不可怠慢,徐妙仪能救则救,若实在不能——”
    朱元璋迟疑片刻,说道:“无论国事家事,定当以大局为重,不得徇私。朕一直以此为戒,魏国公是忠臣,他知道该如何取舍。”
    言下之意,就是以保住买的里八刺为主要任务,徐妙仪的安危并不重要。朱棣心中很震惊,暗想倘若去年买的里八刺成功绑架了弟弟,恐怕父皇也会选择牺牲朱橚……
    朱棣只觉得心中凉透,说道:“魏国公每日几次派人到燕王府和锦衣卫问消息,徐增寿干脆住在燕王府不肯走了,徐家父子对徐妙仪十分牵挂,倘若她真出事了,徐家恐怕不好安抚,儿臣觉得徐大小姐的安危也很重要——”
    朱元璋打断道:“这个徐妙仪确实有几分本事,可是她固执己见,冥顽不灵,执意干涉谢再兴案,堂堂千金大小姐,居然半夜私会北元世子,她到底要做什么?我看她混迹市井多年,早已不知什么是规矩、什么是女子本分。希望这一次她能吃一堑,长一智,莫要再给家族和国家添乱了。”
    徐妙仪在酒楼私会买的里八刺,是毛骧告诉朱元璋的。无论两人见面的目的是什么,孤男寡女半夜相见,毕竟不光彩。
    朱棣忍不住为徐妙仪解释道:“北元世子十分狡诈,他定利用徐大小姐急着寻找谢再兴案的弱点,将她引出家门,说起来错还是在买的里八刺居心不良。”
    朱元璋不满的说道:“女子未嫁从父,她是徐家的女儿,为何总是和谢家往事纠缠不清?谢再兴案虽然迷雾重重,但是当年谢再兴叛变之后,亲自带着张士诚的军队来攻打我们!战场上人人都看见了,这还能有假?”
    “不管栾凤夫妻之死有多少疑问,包括有人暗中拦截她查案的线索,甚至放火烧她,背后之人确实可恶,朕已经命锦衣卫盯着了,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是这些难道能够改变谢再兴谋反的事实?朕当年如此信任谢再兴,和他结为儿女亲家。还撮合他女儿和魏国公的婚事,对谢家待遇优厚,可偏偏是谢再兴背叛了朕,谢家死有余辜!”
    说道最后朱元璋明显动气了,他想起当年的四面楚歌艰难,不禁感慨道:“朕和陈友谅决一死战的时候,谢再兴在背后捅刀子,若不是朕洪福齐天,绝处逢生,休有今日大明万里江山,国破家亡,覆巢之下焉有安卵?那时候你也才八岁,恐怕难逃一死。这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就忘记当年的艰难了?”
    朱棣忙说道:“儿臣不敢忘,儿臣永远都记得母后带着我们逃亡迁移,舟车劳顿的岁月,五弟在路上生病了,身体如火炭般滚烫,那时候又找不到药物,五弟差点没熬住,那时候儿臣就发誓,要快点强大起来,帮助父亲平定江山,永远不要再过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
    朱元璋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帮着徐妙仪查谢再兴案?”
    在这种时候,朱棣当然不能说出真相,他解释说道:“因为儿臣觉得徐妙仪是个重情义之人。当年她效仿花木兰替兄从军,在北伐军里当军医,为的是成全义兄一家团圆。回到徐家后,得知当年外祖父和母亲的惨死,她自觉不能白白享受富贵,便决心查清十年前的旧案,儿臣见她一片赤子之心,有情有义,难得可贵,何况查清谢再兴案,对父皇肃清朝纲也有好处,所以儿臣为她提供了一些帮助。”
    不知不觉中,对父亲绝对服从的朱棣已经开始说谎了。
    朱元璋问道:“锦衣卫已经在查了,难道你觉得朕的心腹军队比不过一个徐妙仪?”
    “锦衣卫是父皇挑选的精锐,当然比徐妙仪强多了,但是在谢再兴案上,锦衣卫并不占优势。”朱棣对答如流,说道:
    “父皇经常教导儿臣,要多看事实,而非人们的口舌。而现在的事实是谢再兴案关键线索几乎都是徐妙仪找出来的,锦衣卫收效甚微。儿臣对她提供帮助,其实也是一种监督,随时将她知道的消息暗中告诉锦衣卫和父皇。”
    朱元璋蹙眉说道:“岂有此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徐妙仪要执意瞒着朕不成。”
    朱棣说道:“此女幼年经历巨变,性格多疑偏执,不过她确实有过人的才华,立下不少功劳,要掌握一柄剑,最好是顺势而为捏着剑柄,而不是硬碰硬把着锋利的剑刃。”
    听儿子的话好像有道理,朱元璋这才改口说道:“好吧,在保住北元世子的前提下,尽量保护徐妙仪的安全。留她的命可以勾出幕后真凶。一想到这些人有本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些事情,朕就寝食难安啊,这些人八成就是朝中大员,到底是谁呢?朕一定要把他揪出来!”
    朱棣从皇宫回到燕王府,他的府邸其实还没竣工,只建了一半,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将内宅的房舍、池塘,景观等图纸的样式给徐妙仪看,要她亲自挑选喜欢的,以此来再次表白心迹,心想她一定是欢喜的,可是她却不见了……
    徐增寿已经赖在燕王府住下不肯走,见朱棣回来,忙跑过去问道:“怎么样?有消息了没?我妹妹在哪里……”
    朱棣置若罔闻,他回想起今日和父皇在御书房的一番问答,不知不觉中,本该父子坦率无间的对话,已经用上了揣摩应变的君臣之计,可是为了徐妙仪的安危,这一切都值得。
    ☆、第121章 英雄末路
    金陵城外,莫愁湖,魏国公徐家别苑。这里本是皇家园林,皇室消暑纳凉之地。洪武帝将这座风景优美的园林赐给了徐达。
    观棋楼上,魏国公徐达和曹国公李文忠对饮,两人都是旷世名将,善豪饮,很快一坛花雕酒就见顶了。
    李文忠看着莫愁湖的景致,这里最美的时候是盛夏,湖中莲叶莲花遮天蔽目般,格外热闹,如今到了初秋,雨滴敲打着残荷,柔弱的花瓣在风雨中摇摆,花自飘零水自流。
    李文忠说道:“听闻皇上和你在这座楼里下棋,你用棋子走出了‘万岁’二字,皇上龙颜大悦,便将这座园林赐给你。”
    都说外甥像舅,李文忠大头圆脸,凤目细眉,和朱元璋相貌相似,只是身形更为魁梧,有种猛将不怒自威之感。相比李文忠的气质而言,大明战功最多的徐达显得内敛含蓄。
    徐达坦言说道:“其实是谣传罢了,你我相识多年,还不知我有几两墨水?棋艺我只是略知一二,哪里有本事用棋子布局万岁二字。是皇上体恤我们这些老臣,多加照顾而已。”
    李文忠面有惆怅之色,“这事常遇春生前告诉我的,他很羡慕这个园子,说等北伐回来,一定要来观棋阁长叹痛饮。可惜我们这些武将,他最年轻,也走的最早,天妒英才啊。”
    提到常遇春,徐达面上也是一片黯然,只是他今日约曹国公来别院小聚,并不是为了叙旧情,李文忠也心知肚明,说道:“你是否还记得,上一次我们两人单独聚在一起喝酒到烂醉是什么时候?”
    徐达说道:“至正二十二年,当时洪都被围,朱文正死守洪都。你我在鄱阳湖康郎山战役携手对抗陈友谅,战船起火,你我都不曾有半点退缩,最终将陈友谅击败,得胜后你我庆功痛快饮酒到天亮。”
    李文忠叹道:“这是你我喝的最痛快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之后至正二十三年,你岳父谢再兴谋反,我率兵讨伐反贼,谢再兴节节败退,尸骨无存。我说服谢家老四老五投降,他们开门缴械投降,我却没能劝阻皇上饶他们一命……你我从此就疏远了。”
    徐达沉默片刻,说道:“其实错不在你,是我心结难开。”
    李文忠直视着徐达的眼睛,说道:“不管你信不信。谢家投降还被凌迟处死一事,我自认是一生的污点,当时我信誓旦旦保证只要投降,我必定会保证他们的性命,可我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没脸说出‘尽力了’这种话,那种颓然自责的感觉,比打了败仗还难受。我一直心中有愧,所以听说谢家老宅闹鬼一事,就容许儿子李景隆跟着去绍兴查案,他身边有我的亲信,本以为可以帮到你的女儿,可事与愿违,最终无功而返。”
    谢再兴案是龙之逆鳞,李文忠这个外甥也不敢碰。李景隆是晚辈,都知道他喜欢凑热闹,即使出了漏子,他认个错,撒撒娇就没事了。可是这个儿子实在太不争气,没有领会到老爹的意思,一心游山玩水,毫无建树。
    李景隆邀北元世子去曹国公府小住,半夜失踪,连带着徐妙仪也遇险。李景隆已经被锦衣卫带走,至今没有消息,但看在曹国长公主的面子上,想必也是轻轻放过。
    徐达说道:“十年过去,谢再兴案一直是我的禁忌,不敢提半个字。可是此案一天不查清楚,我女儿就一天不会停手。正因此案,我女儿频频遇险,遭遇各种刺杀,我一直忧心不已。”
    “可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我栓也栓不住,这次失踪也是源自于此。为人父母,最怕白发人送黑发人,既然她执念在心,我只能冒着龙颜大怒的危险,查清旧案,解开她的执念,希望她从此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莫要再冒险了。”
    都是家有“熊孩子”的人,李景隆闯起祸来不亚于徐妙仪,李文忠很理解徐达的无奈,他毕生只有李景隆一个儿子,明知顽劣不成材,也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
    李文忠说道:“此案沉寂十年,当时是证据确凿的铁案。谁也没想到十年后有这种变故,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徐达说道:“当年你亲自讨伐我岳父,和他几次交手。记录我岳父谋反案卷宗的栾凤也曾经是你的幕僚,没有谁能够你比更了解此案。卷宗的记载我已经全看过了,只是笔触能记录的毕竟有限,我想亲自听你说一说当年的经过。”
    徐达几乎从不求人,看着往昔同袍开口,李文忠明知洪武帝会对此不满,也不得不长叹一声,坦言说道:“徐兄,你我相识多年,一起出生入死,你既然开口了,我肯定和盘托出,不会有任何保留。可是我首先要提醒你,千万别被你女儿影响了,妄想给谢再兴翻案。谢再兴谋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我当初乍闻谢再兴谋反,也是十分震惊,甚至不敢相信。皇上命我带兵讨伐叛贼,我心中十分犹豫,和谢再兴交手的第一战是在东阳义乌,他率领十万张士诚的军队想攻占东阳,我们在义乌交战,他先给我下了战书,说主公无道,吴王张士诚礼贤下士,还劝我和他一起归降。”
    战书一事是卷宗里没有提及的,徐达问道:“你是主公的亲外甥,他明知你不会投降,为何徒劳在战书里劝降?”
    李文忠说道:“可能是为了迎合张士诚吧,想表明态度引得吴王的信任吧。再说了,是亲外甥又如何?谢再兴背叛后半年,主公的亲侄儿、你的连襟朱文正因谋反被圈禁在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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