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享受一点点清凉的风,邓铭连母亲的面子都不给了,气吼吼的说道:“还要熬一个月啊,熬到那个时候我就热死了,不管,我要洗澡,我要开窗户,我要喝冰镇的酸梅汤!”
    卫国公夫人劝道:“月子里不能洗澡洗头,若觉得身上难受,娘给你用温水擦擦身。”
    邓铭甩开母亲的手,“都是以讹传讹,去年腊月太子妃还是在水里生下的皇孙,产后母子平安,她能在水里生孩子,我连水都不能碰,这是什么狗屁坐月子?”
    卫国公夫人一怔,说道:“每个人体质不同,有的性热,有的性寒,太子妃能做的,你就做不得,再说那时候有徐妙仪在旁边守着,出了什么问题也能及时应对。”
    一提到徐妙仪,邓铭更加火起了,“你们都晓得徐妙仪医术高明,若请得动她来王府给我接生,何至于白受了那么多的苦楚?我现在都疼呢!也没个懂医术的人照顾,你们太自私了,舍不得拉下脸面去徐家瞻园求徐妙仪,害得我吃了那么多苦。”
    邓铭被宠坏了,要星星不给月亮,卫国公夫人面有愧疚之色,说道:“你爹爹一品国公爵位,又一大大把年纪了,怎么好意思拉下面子去求一个姑娘。再说府里那么多太医接生婆候着,他们的本事加在一起,肯定比徐妙仪强。”
    邓铭更加狂躁了,“面子面子!面子重要还是我重要?个个都说对我好,什么都依着我,却连个女医都请不来!秦王呢?他死那去了,连个人影都没有,是不是又去正房讨好那个北元蛮女去了?我呜——”
    “今天太子妃下葬,秦王和王妃都去鸡鸣山皇陵了。”卫国公夫人捂住了女儿的嘴巴,低声说道:“我的小祖宗啊,别再任性了,娘上次在宫里被皇后娘娘好一顿教训,老脸都丢尽了。上次你对秦王妃无礼,若不是肚子里两个护身符在,恐怕落得个圈禁的下场啊。”
    由于钦天监选定的墓穴进水了,需要重新开凿坟墓,期间负责办丧事的宗人府右宗令朱棣卸任,由三皇子晋王朱新手接任,足足拖快两个月才竣工,太子妃的丧事几经波折,今日才正式入葬。
    邓铭不服气,反驳道:“她住正房,我住在西苑,井水不犯河水。上次明明是秦王动手打了她,关我屁事!”
    卫国公夫人叹道:“唉,你还不明白,这当闺女和当女儿是不同的。俗话说的好,‘妻贤夫祸少’,成亲的儿子犯了错,婆婆不会觉得儿子有错,而是媳妇没有及时劝告。秦王对秦王妃无礼,甭管背后有什么原因,皇后娘娘都会觉得是你这个当侧妃在背后挑唆,导致夫妻不和。”
    邓铭觉得十分荒谬,冷笑道:“秦王妃不得宠,秦王懒得看她一眼,夫妻本来就是一对怨偶。难道要我放弃秦王,把他往正房那里推,使他们夫妻和睦,生下嫡子压着我儿子一头,这就是当侧妃的本分了?”
    卫国公夫人忙解释道:“不是让你动真格,做戏总该会吧。你只需在王妃面前表现出低眉顺眼的态度来,劝秦王善待王妃,做给皇后娘娘派到正房的两个心腹嬷嬷看,等她们回宫告诉皇后娘娘说你知道悔改就行,这秦王/府依然是你的天下,明白了吧?”
    邓铭噘着嘴说道:“道理我都懂,可是做起来太憋屈了。”
    卫国公夫人教训女儿,说道:“谁叫你莽撞得罪了王妃,还捅到了皇后娘娘那里?皇后就是正室,兔死狐悲,她能坐视侧室欺负正室?皇后娘娘动起怒来,连皇上畏惧三分,你觉得自己有本事扛得住皇后的雷霆之怒?”
    邓铭当然不敢,她委屈的哭了起来,“呜呜,明明是秦王动的手,为什么要我承担后果。我出手善后,也是为了维护秦王的面子啊。还有秦王妃,若不是她和周王有旧情,也不会触怒了秦王。这事王妃,秦王,周王他们都有错,凭什么就惩罚我一人!”
    “乖女儿,月子里不能哭,哭了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卫国公夫人心疼女儿,也跟着落泪,“苦命的女儿,你一个侧妃,地位最低,可不就拿你顶缸出气。凡事能忍则忍,莫要再闹。听说你还得罪了女官胡善围,唉,这个女官如今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别人巴结都来不急,就你还敢奚落人家。”
    邓铭哭道:“我不服,王妃的位置本来就该是我的,被北元蛮女鸠占鹊巢,抢了我的位置,连我的孩子也要叫她母亲,我恨她!娘,我不要当憋屈的侧妃,还要看一个女官的脸色,我要夺回自己的位置!”
    卫国公夫人哭道:“你别异想天开了,秦王和王妃是皇上赐婚,表示两国和平,岂能儿戏。”
    邓铭突然收了哭声,“娘,皇上赐婚,是看中了她北元郡主的身份,为了表示和谈的意愿,和北元周旋罢了,如果——”
    像是想起了什么计策,邓铭眼睛蓦地一亮。
    知女莫如母,卫国公夫人瞧见女儿这副模样,就知道她在动歪脑筋了,忙劝道:“如果什么?我警告你,不能再玩火了。”
    “没什么。”邓铭笑了笑,“娘,我想通了,为了我一双儿女作想,以后恪守侧妃的本分,对王妃恭敬,对女官客气,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当一个无可挑剔的侧妃。”
    女儿突然转变了态度,卫国公夫人大喜,抱着女儿笑道:“乖女儿,果然当了娘就不同了,终于开窍了……”
    “对啊,当了娘了,也该为了孩子考虑将来。”邓铭拍了拍母亲的脊背,屋中闷热难当,她对着紧闭的门窗露出冷笑:王音奴,此计若成,你王妃的位置怕是保不住了。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我今日受的苦楚,将来定加倍,不,十倍奉还!
    金陵北城,鸡鸣山。
    太子妃今日下葬,宗室皆到场送葬,齐声举哀,吕侧妃干脆哭晕过去了,当晚宗室们都住在鸡鸣寺听和尚们念经超度。
    深夜,周王朱橚辗转难眠,索性乘着夜凉出禅房四处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宝公塔。宝公塔是纪念梁代高僧宝志的塔墓。塔前有一座石碑,叫做三绝碑。是唐朝著名画家吴道子所绘的宝志禅师画像、诗人李白所题的诗句,由书法大师颜真卿撰写,诗书画皆是人间绝品,所以叫做三绝碑。
    三绝碑如此珍贵,不少文人墨客来此膜拜,或者干脆拓印碑文回去裱糊起来欣赏。去年秋天,朱橚和王音奴相恋,两人结伴在宝公塔游玩,就一起用纸墨软刷拓印碑文……
    可惜不到一年就物是人非了。恍惚中,朱橚回忆着王音奴的绝美笑颜,她仔细擦去石碑的灰尘,涂上白芨水,将白纸糊在石碑上。
    当时朱橚还笑问道:“你家开香料铺的,怎么对拓印碑文如此在行?”
    王音奴一楞,而后反问道:“你还是个江湖小郎中呢,怎么有雅兴来这里拓碑文?”
    她骗了我,我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这段感情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欺骗,可是又偏偏美的那么不真实,难以忘怀……
    朱橚带着回忆走向了三绝碑,蓦地看见石碑后有衣角闪过。
    “什么人?”朱橚厉声问道。
    “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石碑后响起,王音奴穿着玄色道袍,绾着道髻,簪着一支乌木簪子,一阵晚风起,卷起宽大的袍袖,王音奴眼睛微红,睫毛湿透卷翘,像是刚刚哭过。
    旧情人在旧地见面,都微微一怔。这么晚来到三绝碑前,两人的目的都心照不宣。旧情已断,但人心复杂,藕断丝连,岂是人为控制的?回忆犹如一根无形的绳子,将他们的脚步牢牢绑住,扯向了
    那些记录过去美好时光的地方。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怀恋过去的感情,她(他)也……
    两人对视,许久都没有说话。王音奴成为秦王妃后,两人在各种家宴祭祀等场合见过,但周围都有他人在,从未单独见面。
    朱橚首先打破了沉默,说道:“那天半路看见你的车驾折返回府,听闻你病了,现在身子可好。”
    王音奴来三绝碑悼念逝去的爱情,过去有多么美好,现在就有多痛苦,看见朱橚也半夜踏月而来,她心里五味杂陈,明知叔嫂私下见面于礼不合,她依然舍不得挪开目光。
    可是听到朱橚说起那天车驾折返一事,王音奴瞬间回想了在马车上屈辱的一幕,她身形一颤,藏在袍袖下的双手冰冷,猛然清醒过来了。
    不行!政治婚姻的冷酷、秦王/府的龌蹉,本该是我一人承担的,周王无辜,千万别再将他卷进来了!
    王音奴踉跄着连连后退,直到撞着了冷硬的三绝碑才停下脚步,“周王,夜深雾重,早点回去休息吧,告辞了。”
    王音奴快步离开了,宽大的道袍衣带当风,飘然若仙,消失在夜色中。
    朱橚的心脏一直在狂跳,提醒他刚才四目相对时的缱绻并非幻觉,那天拓印完碑文后,王音奴将刷子墨水等物收进篮子里。
    “东西重,我帮你提着。”朱橚伸出右手,也提着竹篮的把手。
    “好吧,那你提着。”王音奴放手,采了路边的一朵野菊嗅着。
    朱橚提着刚才被王音奴的掌心捂得温热的把手,低声说道:“一个人提着沉,我们一起吧。”
    王音奴俏脸一红,犹豫片刻,还是伸手过去握住了把手,娇嗔道:“一个当大夫的还那么娇气。”
    朱橚笑而不语,右手往王音奴那边挪了挪,两人的拇指紧紧挨在一起,彼此都希望蜿蜒的山道永远都走不完……
    ☆、第116章 暗中结盟
    鸡鸣寺,朱守谦一身孝服,默默的看着两个半旧的牌位,分别是他的父亲朱文正,还有母亲大谢氏。
    朱守谦的祖父朱文德是朱元璋的哥哥,追封了南昌王,本该由其子朱文正承袭爵位,但是朱文正爆出了谋反案,被圈禁在桐城郁郁而终,妻子大谢氏也跟随丈夫离开人世。在马皇后极力劝阻之下,朱元璋没有杀谋反的侄儿,只夺了他的官职和爵位,死后以庶民的身份就地葬在桐城——连凤阳朱家的祖坟都没有朱文正和妻子的位置。
    朱守谦长大后,以尽孝道为名,提出将父母的棺椁从桐城移葬到金陵鸡鸣山皇陵,被朱元璋拒绝了,朱守谦无奈之下,只得在鸡鸣寺设了两个牌位供奉香火,寄托哀思。
    朱文正夫妇只有朱守谦一个儿子,十分疼爱,小时候比徐妙仪还娇惯,当真是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到处惹祸,可惜无忧无虑的童年在八岁那年戈然而止……
    “爹,娘,孩儿去了绍兴外祖家了,昔日的大将军府已经成了废弃的鬼宅,到处都是朽屋杂草,十分凄凉。谢家祠堂住了一窝狐狸,听说狐狸是灵物,我没有赶走它们,留着狐狸在谢家,好歹有一丝活气。”
    朱守谦喃喃说道:“那棵五百年的槐树依然在,小时候我调皮爬树掏鸟窝,从里面掏出一条蛇来,吓得表妹哇哇哭。外祖父看见了,抱着我们两个离开,用酥油泡螺哄表妹不要哭,也不要把此事宣扬出去,以免被你们知道了挨一顿打。”
    想起往事,朱守谦俊秀的脸上闪出天真的笑容,“表妹年纪虽小,却十分守信,她真没说出来。每次想吃酥油泡螺了,就拿这件事要挟我,呵呵,那时候她就显示出了心计和本事,孩儿自愧不如啊。”
    “外祖父的案子查了一半,屡屡被人截断线索,表妹差点葬身火海,被人烧死,皇上命孩儿收手,不准再碰旧案。孩儿没用,身在皇宫,仰人鼻息过活,只得说停就停了。现在只有表妹还在抗住压力,撑着坚持查案,身为男儿,孩儿很是愧疚。”
    说到这里,朱守谦的眼神有一丝绝望,“孩儿也想过豁出去拼一把,为外祖父平反昭雪,大不了去地下和爹娘团圆,人生在世,总不能一直屈辱的活着。可是孩儿孤立无援,即使豁出命来,也帮不了表妹。有个朋友倒是愿意帮我,可他是北元世子,自身难保,一旦事泄,孩儿落个通敌谋反的罪名,岂不是玷辱了我们南昌王这一支的名声?说不定连表妹都被连累,所以孩子只能像现在这样龟缩不出,继续当一个毫无作为的郡王。”
    “就连……”朱守谦眼眶一红,满是悲伤,“就连爹娘葬在那里都不能做主,任由你们孤零零长眠桐城。”
    “我那个朋友说,心中不平,可以以酒消之;世间不平,唯有以剑荡之!可是孩儿手中无剑,何以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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