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乐宫走出,坐在回宫的御辇之上,刘弘看着车厢内拘谨的袁盎,不由思虑起朝堂今后的安排。
    丞相一职,落在了审食其头上;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审食其这个丞相,就要一直做到其病逝。
    这对刘弘而言利大于弊——虽然丞相能力不是那么出众,但终究还是开国时期摸爬滚打上来的老人,业务能力肯定在水准线以上。
    而相较于萧何、曹参等前辈,亦或是张苍、申屠嘉等‘后来者’,审食其最好的一个地方,便是人脉够窄。
    ——这货曾经是吕后的亲信!
    现在?
    整个吕氏都已经被连更拔出!
    连带着樊哙的儿子樊伉,都因为站队诸吕,而死在了去年年初的动乱之下。
    如今朝中,如果非要说谁是吕氏故旧,那也只有太后张嫣,以及张敖曾经的门客,如今的少府卿田叔了。
    即便是田叔,跟吕氏的联系也是远的不能再远。
    ——田叔的张敖门客,张敖是鲁元公主的丈夫,吕后又是鲁元公主的母亲···
    这么一大圈绕下来,说田叔跟吕氏没关系,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至于太后张嫣,也已经在审食其睿智的提出‘不如我们架空陛下吧’之后,与审食其渐行渐远。
    这样一个人坐在丞相大位上,以刘弘目前的状况来说,还是非常舒服的。
    ——威望够低,人品欠佳,没有党羽;能力合格,又没什么担当。
    这样一个人,几乎是每一个少年天子初得位时,梦寐以求的丞相人选!
    审食其做丞相,刘弘可以一点点从丞相府抠权力不说,还能进行一些令人兴奋的科研项目。
    比如在上林苑起个墨苑啊~捣鼓捣鼓农具啊~水车啊什么的,都会很方便。
    御史大夫有张苍在,也出不了什么问题。
    ——张苍这货的才能,可是不在萧何之下!
    九卿当中,少府有田叔看着,一切事宜都能有条不紊的进行不说,还能让张嫣得到充分的被尊重感——严格意义上,田叔并不能算是刘弘的人,而是张嫣的人。
    廷尉有吴公,在历史上的张廷伟出头之前,也足够撑起场面。
    奉常有刘不疑在,也能撑到几年后,晁错从奉常掌故的位置崛起的一天。
    即便晁错另有大用,也还有如今的奉常丞汲忡,能勉强凑合着用。
    太仆陈濞,在失去角逐内史的资格后,貌似是心灰意冷,专精于为刘弘御辇了。
    这也符合刘弘地需求——在河南没抢回来,汉室还没有能力广建马苑的现在,太仆还是少一些心思,专心做皇帝御用马夫为好。
    宗正好说——刘交的儿子们个顶个‘德高望重’,随便拉个谁过来,刘礼、刘富之类的,就能应付。
    而九卿其余四个属衙,又一次面临‘群龙无首’的场面,等待刘弘去解决。
    刘揭‘死全家’,内史一职,已经被刘弘内定给了历史上,在文帝一朝由淮阳守转任内史的申屠嘉。
    典客也好说——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部门,在河西走廊没凿透之前,外交部的存在没有什么实质意义。
    卫尉虫达,已经在年前去世,朝堂正在拟定虫达的盖棺定论;不出意外的话,等秦牧从代北回来,就要送一个姐妹进宫,以外戚加驸马都尉的身份,正式出任卫尉一职。
    真正让刘弘感到头疼的,还是郎中令···
    ——早在穿越之初,刘弘以一封衣带血诏召飞狐军入关勤王,随后任令勉为郎中令时,此时就已经有了定论:令勉做郎中令,只是在长安镀个金,为日后从九卿转任飞狐都尉做准备而已。
    即便是内在缘由,也只是刘弘想从赶来支援的飞狐军抠一个校尉留在长安,以保障自己的安全。
    到现在,陈平周勃已经化作尘土,令勉继续留在长安,也就没有了必要。
    倒也不是说,就因为没有留下的必要,就非得马上让令勉卸下郎中令一职,而是另外一头,出了一丢丢差错···
    ——车骑将军柴武来报:贼从睢阳潜行至荥阳敖仓一代,已然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不出意外的话,长则个把月,短则十来天,叛军溃散的消息就会送入长安。
    到了那时,即便整个剿灭叛贼的过程,柴武都丝毫没有参与,柴武‘定围剿之策’的功劳,也足以让他在功劳簿中位列前茅!
    实际情况,甚至比这还要悲观——作为围堵叛军的四部中,战斗力最为强悍的一支,柴武麾下的飞狐军,必然会参与剿灭,甚至很可能会成为剿贼主力!
    也就是说:等‘叛军灭亡’的消息传来长安时,‘如何封赏柴武’这个问题,也将摆在刘弘面前。
    如今的柴武,刘弘还能怎么赏?
    赐爵?
    人家已经是彻侯了~
    还是食邑数千户的顶级彻侯!
    若柴武立下如此功劳,刘弘却不痛不痒的增加柴武的食邑,必然会让冯唐早于历史数十年堵住刘弘的御辇,说出那一句:陛下赏太轻,罚太重啊···
    加封食邑都不行,就更不提赏赐钱财了。
    封官,就是刘弘大概率要做出的选择。
    可如今柴武的官职,已经是车骑将军领飞狐都尉,身处汉室军方第三顺位了!
    在军方第一人太尉被罢设的情况下,能用来封赏柴武的,就只剩下一个位置:大将军。
    若不如此,就只能封文职——丞相啊~御史大夫啊~随便选。
    且先不提丞相、御史大夫等位置已经有人,光是任命柴武为大将军,也已经是让刘弘伤透了脑筋···
    ——大将军的位置,也同样有人···
    要想让明面上没有什么过错的灌婴,老老实实把大将军的位置让给柴武,刘弘就需要拿出比大将军更高的职务——最起码,也不能比大将军低。
    这件事,还在刘弘‘茶饭不思以图解局之法’的小本本上。
    无论如何,柴武即将成为大将军,算是板上钉钉;等叛乱结束,就要正式提上章程。
    做了大将军,柴武就不太方便领兵在外,甚至在遥远的飞狐迳总领北墙战事了。
    ——太尉被罢设,大将军就是军方的最高统领!
    在理论上,大将军将自此取代太尉,正式具备‘全掌天下兵马’的权力!
    即便不考虑功高震主等因素,刘弘也得留个心眼:一个理论上掌控天下兵马的人,还是离自己近一点,睡觉才能睡得踏实···
    这无外乎信任与否,纯粹是君王的本能。
    手掌天下兵马,却拥兵在外,柴武自己心里也必然会犯嘀咕。
    而若是让柴武入朝,飞狐都尉一职就又空了出来。
    这般错综复杂的前因后果之下,令勉按照计划转任飞狐都尉,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这个时代的官场就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柴武立了功,必须升职;升柴武为大将军,就要妥善安置现在的大将军灌婴;柴武入朝,飞狐军无首,令勉就要去做飞狐都尉;令勉一走,郎中令又空了下来···
    而在此次略有些喜剧色彩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事件中,刘弘再次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汉室就将面临人才空档期。
    开国功臣中,能打的大半死去;陈平、周勃这样‘参差不齐’的货色,也已经走向了各自的终点。
    而历史上文帝一朝显赫的官员,则大半都还没露头。
    张廷尉还没捐赀为郎,晁错也不知在哪里摸爬滚打。
    张武、宋昌、薄昭等将领,因为刘弘地出现而失去舞台。
    也就眼前的袁盎,借着刘弘算计陈平周勃的机会冒出头来。
    从本心上讲,袁盎政治手段老练,手腕够硬,能力又足够,刘弘还是非常倾向于重用的。
    毕竟是历史上,晁内史的终生宿敌,既然有晁错,作为起爆剂的袁盎也必不可少。
    但此时的袁盎,还是太年轻了···
    这货生于高皇帝七年(公园前220年),满打满算,现在也不过二十二岁!
    任命这样一个人为汉九卿,怕不是明日一大早,刘弘就要被四面八方飞来的弹疏活活埋掉!
    ——令勉年近四十,成为九卿都得刘弘在郎中令前面加个‘守’字,并表明令勉只是镀个金,再加上郎中令属于皇帝秘书性质的缘故!
    就连年近三十的秦牧,其成为卫尉也要经历过去一年做卫尉丞的资历,加上刘弘的信任、招安韩王部的功劳,再加上刘弘刻意给秦牧摁一个‘外戚’的身份!
    历史上的贾谊贾长沙,在袁盎这个年纪只是被任命为博士,可就将大半个朝堂得罪!
    如此状况下,让袁盎成为九卿,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但现在不能做九卿,不代表以后不能。
    光是从历史上,袁盎所表现出来的才能,就足以证明:袁盎的最低高度,也应该是九卿。
    ——能逼的景帝腰斩恩师,光此一件,就足以证明袁盎的能力!
    即便不提历史上的‘履历’,刘弘即将面临的人才断档期,也使得袁盎必然会受到重用。
    要想重用,自然是要先历练历练,试试成色了。
    而今天,刘弘交代给袁盎的任务,就带有一丝‘面试’的意味。
    ——听说你在历史上,把景帝逼得去杀自己的老师?
    朕不信。
    真有本事,给朕把太后哄好看看?
    倒也不是刘弘儿戏,而是哄好张嫣,已经足以看出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了。
    再加上袁盎本身就是历史上的名臣,佐以这种程度的了解,对刘弘而言就已经足够。
    但此刻,看着车厢内正襟危坐,丝毫挑不出毛病的袁盎,刘弘心中突然冒出了‘再试探一番’的念头。
    “咳咳。”
    “车骑将军即入朝,令郎中转任飞狐都尉一事,便也不远了···”
    不着痕迹的自语着,刘弘话头陡然一转:“及致郎中令一职,朕欲以中郎栾布充之。”
    “袁中郎以为如何?”
    就见袁盎满是认真的思虑片刻,方拱手道:“栾中郎公忠体国,武勋卓著,当可负郎中令之责。”
    言罢,袁盎便又重回摆出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端坐刘弘面前。
    见此,刘弘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不由感叹起汉初官员的高质量。
    刘弘看的清楚——从头到尾,袁盎都没有流露出丝毫异色,每时每刻,袁盎都在按照自己如今的身份作答。
    中郎作为汉室军官胚子云基地,也确实有为皇帝给出意见的职能。
    这也算是刘弘对袁盎最满意的一点了:袁盎这人别的不说,认清自己的角色这件事,当称天下之最!
    做了谒者,袁盎就能温润如玉,如今成了中郎,袁盎也能威武雄壮,随时准备出任一部之将官。
    这样一个明显不符合儒家价值体系的人,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丫居然还是个忠实的儒家弟子!
    ——起码也是情感偏向儒家!
    想到这里,刘弘便暂且丢下了外放袁盎的打算。
    “今日一事,袁中郎办的不错···”
    只见袁盎一板一眼的作答道:“陛下谬赞,为君分忧,乃人臣本分···”
    看着袁盎如此作态,刘弘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满意的笑着,刘弘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
    “去岁,御史大夫、廷尉曾联袂举荐一大才,名贾谊;此便乃贾生之策论。”
    经过汉怀帝刘恭的诞生,以及刘弘加冠之礼的结束,刘弘地法统,算是被疏离清晰。
    接下来要做的,自然就是为王朝的法统建立起辩证体系。
    如:汉室究竟是继承了秦的法统,还是周的法统?
    这件事,对于汉室同样具有举足轻重的重要性。
    而这个问题的最优解,刘弘早就已经得到,并在片刻之前,递到了袁盎手中。
    随着御辇驶入司马门,袁盎那低沉的诵读声,也将那篇绝世之策论重现在了刘弘脑海之中。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
    诵读到这里,袁盎的语调中突然带上了些许心虚。
    略有些诧异的抬起头,见刘弘只淡笑着示意自己读下去之后,袁盎才将注意力重新移回手中竹简之上。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读到这里,袁盎已经清晰地认知到,手中拿着的,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策论了。
    ——以前朝之失,指今朝之举的皇命论!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
    “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将整个上篇诵读完,袁盎并没有赶忙继续看下去,而是将竹简稍合起,闭上眼晴,吸收着方才所看到的内容。
    再看下去,袁盎的面色逐渐庄严起来;原本略有些刻意的严肃目光,在此刻却逐渐转变为炙热,以及虔诚!
    “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虽有狡害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弭矣···”
    “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之宫···故先王者,见终始不变,知存亡之由···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是二世之过也···”
    将中篇也看完,袁盎已顾不得维持面上恭敬,只迫切的望向下篇。
    “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
    “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满是庄严的将最后一句诵读而出,袁盎的神色中,流露出一丝极尽的享受。
    ——贾生,大才也!
    暗语一声,袁盎后知后觉的看到刘弘饶有兴致的目光后,赶忙将神情收拾好,不着痕迹道:“陛下以为,此论所言如何?”
    闻言,刘弘却是笑意更甚:“袁中郎无须忌讳,但言无妨便是。”
    见刘弘如此模样,袁盎几度望向刘弘,反复确认过后,方满是敬意的一拜。
    “贾生之才,恐不下留文成侯!”
    “得如此大才,诚臣天之授福,以助陛下立不世之功业···”
    闻言,刘弘面色陡然一淡,终不再带有任何试探。
    “朕欲以贾生领尚书令,袁公可愿暂居贾生之下,佐朕厘清吏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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