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后九年秋七月葵己(三十),日晴,无云,酷暑。
    盛秋的午后,因秋老虎的发威而愈发燥热。
    若按往年的状况,这般炎热的时节,居于长安的勋贵大都会去甘泉山下,躲进一个个山庄里,跑着温泉,熬过这漫漫酷暑。
    但今年,长安城内的勋贵注定无法享受甘泉山下的温泉,只能强忍着酷暑,待在长安城内了···
    时代及思维的局限性,使得此时的人们还没有产生‘挖地窖藏冰’的脑洞,面对酷暑时,即便是手中掌握大量资源的贵族,也只能咬牙硬撑。
    顶天了去,也只是熬出几碗口感糟糕的解暑汤,聊以慰藉。
    便是在这般难忍的酷暑之中,尚冠里中心的一座院落,却陷入冰封般寒冷的氛围之中。
    一位膀大腰圆,眉眼刚毅的男子,此时却在书房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
    只要出现任何一丝声响,男子的目光,都会撒向大门的方向;就连鸟叫声,都能将男子的目光吸引向大门。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出现的那道身影,才总算是将男子眉宇间的郁结稍稍捋平。
    喜忧参半的上前,男子恭敬一拜:“大人。”
    奇怪的是,那个被男子成为‘大人’的魁梧老者,目光如行尸走肉般麻木;男子的声音,仿佛与老者毫无关系般···
    “天亡吾周氏矣···”
    “天亡吾周氏矣······”
    听闻老者的喃喃自语声,男子顿时露出沉重的面色,又似有所预料般,并没有做出太过激烈的反应。
    乖顺的跟随父亲的脚步走入书房,周胜斟酌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未知大人何忧?”
    “可是代王怪罪大人,勿允大人复太尉之职?”
    只见老者仍旧置若罔闻般,呆滞的走到案几前跪坐下来;那精气神,就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男子正欲上前再问,就闻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门房惊惧的面庞,出现在父子二人面前。
    “君侯!廷尉卿于府门外等候!”
    闻言,老者只呆愣的稍抬起头,瞳孔旋即又涣散回去,嘴唇微微蠕动着,却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倒是男子面色顿时一厉,皱眉轻斥道:“去,转告廷尉卿,大人今日抱恙,恕不见客!”
    言罢,男子正欲回身,见门房仍颤抖的站在书房之内,不由更怒。
    “还不快去?!!”
    见少主雷霆大怒,门房纵惧,也只好咬牙一拜。
    “少君侯,廷尉此来,言乃携陛下口谕···”
    说着,门房小心的稍抬起头,飞快的瞥了一眼男子的面色,又赶忙低下头:“此刻,强弩禁卒,亦已至府门外···”
    听到这里,男子才反应过来不对劲,面色陡然一沉,终是勉强提起精神:“吾亲去!”
    “吾倒要看看,关外之人,骤欲贵幸之徒,能有多大的威风!”
    话音未落,就闻一阵婉转哀愁的曲调,自府门外传入。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1
    便是在这哀沉的挽歌声中,廷尉吴公的身影,在几名禁卒护卫下,出现在了绛侯府的书房之内。
    吴公手上托着一座小几,,缓缓来到绛侯周勃面前。
    看着小几之上,那只满盛酌酒、略显陈旧的铜樽,周勃木讷的目光稍一转,嘴角顿时挂上惨然至极的苦笑。
    那酒樽···
    “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勃近似癫狂的笑声,终是没能阻止吴公,说出那句让周勃彻底陷入绝望的话。
    “还请绛侯满饮此杯。”
    嘴上说着,吴公面上却是毫无表情,只那双眼眸,不时发出滴点精光···
    ※※※※※※※※※※※※※※※※※※※※
    “禀陛下,今日午后,绛侯薨于府邸,侯府举丧。”
    未央宫内,刘弘端坐御榻之上,耳闻殿中传来的禀报声,并未做出什么反应。
    “绛侯薨于何故?”
    一声轻飘飘的询问,却使得殿内满堂朝臣陡然一激灵,争相将头深埋于怀中,似是不敢将脸上的任何一块面皮,展露在刘弘地视线之中。
    即便是朝班左侧领衔百官的御史大夫张苍,以及张苍身后的田叔、刘不疑等人,也都稍低下头,等候着殿中央屹立着的令勉,对刘弘的问题作出答复。
    周勃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答案实在是太明显——看看九卿朝班,缺了谁?
    就连病重卧榻的卫尉虫达,都在世子的搀扶下来到了清凉殿,同为九卿,却正值壮年的廷尉吴公却‘无故’缺席!
    最主要的是:对于一位九卿‘无故’缺席,御阶上的刘弘却是一点疑惑都没有!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吴公,只怕是身在绛侯府,代表朝堂,向刚刚去世的周勃表示哀悼···
    “竟是如此···”
    此时此刻,满堂百官心中,逐渐浮现出前不久,才被刘弘下达的诏令:爵关内侯上、秩二千石者不辱···
    ——周勃,成为了汉家‘将相不辱’传统的第一位体验者。
    此刻,百官却顾不上为周勃的突然死亡唏嘘感叹了···
    此时朝臣所关心的,是周勃的‘死因’!
    准确的说,是刘弘为周勃的死亡,会给出怎样的解释。
    没让众人期待太久,令勉的回答,就将答案大半揭露在了朝臣百官面前。
    只见令勉面色一正,严肃道:“御史大夫、卫尉、宗正、奉常、少府,及故太傅安国侯同劾:绛侯勃,于陛下离京之日,未尊太后之令,不思悔改,仍行走于长安之内。”
    “昨日,更伪太后懿旨,欲以北军之兵入未央,得卫尉率强弩都尉所止。”
    “午时之前,廷尉朝太后,乃知绛侯矫诏事确凿,遂按律,着人登府捉拿绛侯。”
    “绛侯勃见廷尉登门,自知罪无可恕,遂饮酒自尽。”
    “此刻,廷尉正于绛侯府视葬;一俟礼毕,便当按律拿绛侯府上下,候陛下圣裁。”
    言罢,令勉便郑重一拜,在刘弘点头之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刘弘身后。
    而在刘弘身侧,坐着两道往日并不常出现于廷议中的身影。
    准确的说,是从未在汉家廷议当中出现过,却在汉室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女人。
    ——当朝太后张嫣,以及太妃、代王太后薄氏。
    汉尚右,张嫣便跪坐于刘弘右侧,与刘弘同样面向殿内;代王太后薄氏则跪坐于张嫣身侧,侧对朝班。
    薄氏的出现,也并没有让殿内众臣感到哪里不对——虽然‘太妃’这种身份的女子,还从未在汉家廷议中出现过,但按照周礼,诸侯王太后得到天子召见时,便是如此时这般,陪坐于太后身侧。
    倒是太后张嫣出现在廷议之中···
    “母后以为,绛侯族众,当如何处置?”
    一声温柔的询问声自御阶上传来,顿时将殿内众人的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目光紧紧锁定在太后张嫣身上。
    只见张嫣稍一叹息,便满是不忍道:“绛侯纵行差就错,然亦罪不至死···”
    张嫣刚一开口,刘弘便稍有些无礼的打断道:“母后慈悲,然国法不得不顾;矫诏者族,此乃吾汉家律法之要也···”
    闻言,张嫣却并未表现出什么变化,只再叹一气,语气中的萧瑟更添一分。
    “绛侯既故,此事,便就此为止吧···”
    “祸不及家人。”
    言罢,张嫣便淡然转过头,面无表情的询问道:“皇帝以为如何?”
    看着刘弘与张嫣二人一问一答,殿内百官的目光也是在二人之间来回切换。
    只见刘弘稍一沉吟,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叹息着起身,负手走下御阶。
    “绛侯,乃国之重臣也;于吾汉祚立有重功!”
    “太祖高皇帝时,便常赞绛侯之勇武;先孝惠皇帝之时,亦颇重绛侯之谏言。”
    面色如常的编造一段不曾存在过得历史,刘弘面色稍一变,满是失望的摇了摇头。
    “绛侯得太祖高皇帝恩幸,更以武功得侯,食邑几近万户;然屡有不尊太后之举,屡教不改,知错仍故!”
    “及至此,方酿成如此大祸···”
    满带着揪心,说出这段为周勃盖棺定论的话,刘弘环顾一圈殿内众臣,长叹一气,面色陡然一肃。
    “绛侯之所为,国法不容,天理不容!”
    “幸绛侯终知其过,以死谢罪。”
    “国法之外,不过君恩;朕念绛侯于国有功,且临死悔改,不忍执法于宗族家亲。”
    “着绛侯妻、子流边戍敌;无诏不得入关中!”
    言罢,刘弘满是感叹的环视左右,语带深意道:“总不至使绛侯绝嗣,无有血食供奉···”
    听着刘弘言辞中毫不掩饰的威胁,殿内众臣无一不跪倒在地,齐声一拜:“陛下网开三面,泽及鸟兽,纵三皇五帝,亦不能及也···”
    看着朝臣百官由衷叩首称臣,刘弘长出一口气,对着御阶上稍一拜:“如此,母后以为如何?”
    对于官僚的底线,刘弘纵是早有预料,但还是不免吓了一跳。
    ——赦免罪臣家人,这就把三皇五帝都搬出来了?
    果然,官僚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
    对周勃这般处置,则是刘弘思虑许久,方得出的完全之法。
    从周勃的所为来看,绛侯一族必然是十死无生;而刘弘之前的些许顾忌,主要都集中在了历史上的景帝太尉周亚夫身上。
    但在见过代王太后薄氏,并简单探讨了此事之后,刘弘才恍然大悟,想起那个一直被自己忽略的重点。
    ——杀周勃,最需要顾虑的,是周勃开国功臣,食邑九千一百户之重臣的身份。
    自然,即便撇开周勃以前的所作所为,光是此次刘弘离京期间,周勃‘矫诏’的罪名也是石锤;若严格按照汉律,别说周勃本人了,要是判周勃‘诛灭九族’,那刘弘可能都要再割一撮头发!
    ——鬼知道周勃有没有把家里的妹子,如姐姐妹妹,乃至于小妾之类的,往刘邦身边塞进呢!
    从时代背景来看,周勃有九成九以上的可能,还兼着一个‘外戚’的身份。
    而刘弘最需要考虑的,便是诛灭绛侯家族,是否会让朝臣百官,诸侯勋贵兔死狐悲。
    ——刘邦许下山河永固的诺言,可才过去二十多年!
    结果话还没说完,刘邦就把异姓诸侯全宰了···
    若是现在,刘邦驾崩才过去十几年,汉室就发生食邑九千多户的顶级彻侯被杀全家的事件,那必然会让其余勋贵心里嘀咕:老刘家这是诸侯杀完了,该杀彻侯了?
    刘弘很清楚,这样的想法必然会出现——即便心中不这么想,彻侯阶级也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以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
    说到底,刘弘不想将来施行推恩令的时候,彻侯勋贵中传出‘陛下果然早就想杀功臣了,绛侯一门就是明证!’的声音——推恩,可不止推诸侯王,彻侯同样在推恩令覆盖范围之内!
    再者,作为‘2.0版秦律’的汉律,唯一比秦律更为人接受的地方,恰恰在于更富人情味。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政权顶级爵位的列候,即便犯下滔天过错,也必须得到一些优待,哪怕是造反。
    再结合刘弘对周亚夫的顾忌,便很容易就做出了如今的安排。
    周勃自是必须死,但周勃的家人,也没有通通砍头的必要。
    至于侯国···
    “绛侯之罪实无可恕;今朕恩许其妻、小戍边,然汉法威严不容损。”
    “此赦绛侯之罪,便以‘以爵抵罪’论吧···”
    淡淡补充一句,刘弘便回到了御阶之上,对张嫣拱手一拜,得到张嫣点头许可后,方坐回御塌之上。
    “朕此番回宫,当议之事甚多;然今天色以晚,便于明日朔望朝再议。”
    说着,刘弘饶有深意的看了看左侧朝班,站在原本应该由陈平站着的位置,面色却毫无异色的审食其。
    “及至绛侯之谥,朕有一言,供奉常参照。”
    说着,刘弘再次露出那副人畜无害的淡笑,望向审食其身后的刘不疑。
    “屡错不改,多行不义,勿忠;悖逆人伦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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