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晚间的宫宴,可以说是汉室头一遭。
    正常情况下,汉室君臣以‘宴会’的形式进行聚首,普遍分三种情况。
    其一,便是刘弘穿越之初,召集在京宗室所进行的家宴。
    家宴,又称天子赐宴;字面意义为‘天子恩赐宗亲同乐’,至于实际意义,则类似于老刘家的家庭内部会议,跟外臣扯不上太大的关系。
    在家宴中,刘弘地身份也不再是汉天子,而是老刘家的大家长——虽然刘弘因辈分问题,还是要毕恭毕敬的对待长辈,宗亲也不太可能敢相信刘弘那句‘今日家宴,只论亲情,不讲君臣虚礼;,但理论上确实如此。
    第二种,则是政治目的十分明确的‘宫宴’。
    顾名思义,宫宴举行于未央宫内,且绝大多数情况下,会被安排在宣室殿。
    其宴会场所虽与家宴相同,但其中意味则毫无关联:宫宴,属于天子宴请朝臣或是外藩使节,是彻头彻尾的政治活动。
    通常情况下,宫宴只会在那几种特定的情况下发生:大军凯旋,外藩来使,腊祭,以及天子、太后诞辰。
    宫宴的氛围也与后世的单位团建高度相似:与会的臣子、使节轮流敬酒,拍马屁,并在皇帝面前做出一副‘欣欣向荣’的架势,或者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
    所以宫宴与家宴一样,算不上是多么重要的政治活动;而是纯粹拉近君臣关系,一起嗨皮的活动。
    相较于前面两种,最后一种形式稍微好些:邀宴。
    这里的邀宴,指得并非是皇帝宴请谁,而是臣子宴请皇帝,到自己家做客。
    这也算是汉天子与后世高高在上的君王最大的一处不同:汉天子普遍会有那么几个地位不高,但与皇帝私交甚笃的臣子。
    历史上的文帝刘恒,便于宠臣邓通感情好到穿一条裤子,邓通更是借此积攒下万贯家财;在景帝登记之初,甚至到了汉室天下,一半的钱都出自邓通的铸钱工坊,这般恐怖的地步。
    景帝刘启也同样有这样的好基友——郎中令周仁,从刘启为太子之时便混进了太子宫,在景帝登基之后位列九卿,本职工作却是在刘启临幸妃子时把门···
    至于武帝刘彻的好基友,那更是如雷贯耳了——韩嫣!
    光是这些人名摆出来,就足以证明‘邀宴’的性质了:皇帝的好基友邀请皇帝到家中做客,一起饮酒作乐,甚至进行一些绅士之间的活动。
    如汉高祖刘邦,就经常学后世的曹丞相,好端端去喝个酒,临了把基友的妻妾带回宫中···
    但也不是说,邀宴就纯粹是臣子邀请皇帝来祸害自家后院——作为政治人物,官僚的每一个举动,都不大可能是没有目的的。
    如邓通邀请文帝刘恒到家中做客,那是为了得到铸钱大权,好发大财;周仁邀请刘启,也是为了维持和景帝刘启的关系,好得到更多的政治特权。
    所以邀宴,可以理解为臣子出于某种目的,而无所不用其极的拍皇帝马屁。
    目前而言,刘弘还没有这样的臣子,也大概率不会有——作为后世人,刘弘的‘感情观’还是稍微内敛一些。
    之所以说,今日宫宴属于汉室头一遭,则是因为今天这场宫宴,其与会人员十分特殊。
    汉立凡二十余载,无论是高皇帝刘邦,孝惠皇帝刘盈,亦或是先帝刘恭,都从未举行过这种怪异的宴会。
    右相审食其、御史大夫张苍联觉到场,左相陈平却缺席!
    九卿出典客和内史刘揭外,其余七人也仅有轮值的郎中令令勉未到。
    再加上被刘弘悄悄塞到奉常属衙,准备接班刘不疑位置的汲忡,满打满算,今日宫宴,到场者就九个人。
    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根本就不是宫宴,而是天子光明正大召集心腹密谋的政治会议!
    这样的聚首,在过去半年之内可谓频有发生;但像这次般,光明正大的放出风,明确表明与会人员,还是头一遭。
    甚至可以说,刘弘举行这场宫宴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释放一个明显至极的政治信号:如今朝堂,朕信得过的,就这九人!
    换个角度讲,也是刘弘在隐晦的提醒其余朝臣:站队的时间到啦,可千万别选错啊~
    对于如此不顾吃相的举动,刘弘也是万般无奈。
    代王刘恒起兵于北的消息也过去好几天,作为汉室最精英的一批官僚,绝大多数朝臣都已经回过味来,大概猜到了事情的内由。
    ——丞相与天子的斗争,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
    既然认识到了局势,那作为官僚,朝臣百官不可避免的就会去考量得失,权衡利弊,分析局势走向,以保证自己的选择更加明智。
    而目前的局势从表面上来看,可谓是丞相陈平胜券在握。
    而反观处于‘劣势’的刘弘,则是非常不被看好——如果有人开盘的话,刘弘都能猜到大致的赌注内容了。
    刘弘被陈平逼到退位,或许能有个一赔三。
    代王刘恒直接击败御驾亲征的刘弘大军,也可能有一赔五。
    但刘弘力挽狂澜,镇压齐悼惠王诸子、代王叛乱,扫清丞相、绛侯势力,恐怕能一赔好几百!
    刘弘胸有成竹,各个环节都已安排妥当,不出意外的话,陈平的棺材根本不会见到今年冬天的太阳;但对于朝臣百官而言,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通过对局势的分析,有很大一部分早已倾向刘弘阵营的中层官僚,不着痕迹的回到了中立的态度,做出一副稳坐墙头,风吹即倒的架势。
    偏偏刘弘地计划之中,朝堂的适当支持必不可少;失去朝堂支持,计划虽也能完成,却需要刘弘耗费更大的精力,并使得原本毫无悬念的结果产生变数。
    对于这种情况,刘弘纵咬牙切齿,也是毫无办法。
    ——刘弘总不能为了争取官僚阶级的支持,将计划全部摊开来,一一解释给每一个官员,好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胜算有多大吧?
    无奈之下,刘弘只得寄希望于关键时刻,这帮毫无道德操守,永远都会保持机器般冷静的头脑,纯粹以个人利益出发的官僚能稍稍偏向自己,好让计划顺利进行。
    除此之外,刘弘能做的,也只有在今日多做些交代。
    “朕即出长安,右相与御史大夫当通力合作,谨防左相以丞相府倒行逆施,扰乱关中百姓民生。”
    想到这里,刘弘就觉得来气!
    换了后世任何一个朝代,皇帝看着手底下这一堆政客,都很难控制住内心的恼怒,从而做出致敬朱重八的举动。
    但汉室,尤其是尚处于汉初的现在,与后世最大的不同,便是读书人极度欠缺。
    如今的汉室,作为中央集权与诸侯分封并行的半中央集权政体,不可避免的拥有庞大的官僚体系。
    光以关中而言,撇开百石以下的‘无秩’,即编外临时人员不谈,光是在官场有名有姓,俸禄百石以上的官僚,就不下万人!
    若是算整个汉室天下,只怕这个数字会轻松超过五万,并向着十万这条线稳步靠近。
    那作为一个新生代政权,整个汉室有多少人能咬文断字,具备最基础的文学素养?
    ——绝对不超过十万!
    甚至从历史上,随便一个学阀教出百十来个弟子,其名号就响彻天下,被称之为‘贤’来推断,汉室此时的‘文化人’,很有可能无法突破万人大关。
    也就是说:如今汉室的官僚,是比认字的人要多的···
    或许到了六百石及以上的县令一级,不大可能会出现‘一县之父母官是文盲’这样,长吏不识字的现象;但百石、二百石左右的刀笔小吏,旁门佐吏、少吏不识字,在如今的汉室简直习以为常。
    在历史上,哪怕是到了武帝后期,汉室在独尊儒术后,民间文学得到高度发展数十年之后,一个能写会读,具备文学素养的官吏,也同样是各方势力争取的香饽饽。
    如此说来,刘弘心中万般恼怒,却仍旧没有考虑官场大清洗,直接换一批官僚的原因,就显而易见了——别说认字儿了,汉室已经缺人缺到孝顺的人都拉来做官,出钱就能领走宫廷秘书的地步了!
    在历史上,汉室皇帝甚至曾将官员举荐一项,列入了地方郡守关乎升官的年终考核之上!
    在这种背景下,别说是血洗朝堂了,就连血洗一郡、一县,刘弘也是要再三思虑,慎之又慎,能赦免就尽量不杀,能戴罪立功就尽量不罢官免爵。
    甚至于即便到了非下手不可的地步,刘弘都很有可能出于人才保留的考虑,而‘只诛首恶’。
    这,便是汉室天子与后世君王相比,所要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想要富国强兵,想要中央集权,却苦于没有足够的文人基数,撑起庞大的官僚体系。
    而这个问题也几乎没有第二种解决办法——除了大力发展民间教育,以国家的角度插手大力发展文教事业,才有可能得到解决。
    如今的汉室,还远没有到有闲情雅致,去发展文教的繁荣——对于肚子都吃不饱的内陆百姓,以及脑袋都不知道哪天搬了家的边地百姓而言,读书识字,还是太过于奢侈了些。
    所以,在完成农业生产力发展,军事实力大幅增长,直至大部分百姓能吃饱肚子,国家不用整天担心外族入侵,内部诸侯王叛乱的历史使命之前,面对官僚阶级,刘弘只能通过妥协、拉拢,来勉强维持局面。
    没办法,读书人就那么多,完全是卖方市场;刘弘就算想撤换,也完全没有备用人选。
    将心中的憋闷勉强压制下来,宴会也已逐渐进入正题;众人交谈的内容,也同‘吃了吗’‘家里还好么’这样虚伪的客套,逐渐开展到了严肃的政治范畴。
    令勉也是在大致完成本职工作之后姗姗来迟,告罪罚酒过后走入席位,正襟危坐,似是对刘弘的意图早有意料。
    稍出一口气,刘弘不轻不重的将手中酒樽放回御案,将殿内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今日宫宴,乃朕即征于外,故于诸公卿曹共聚,以述君臣之谊,暂做别离之意。”
    以略带些萧瑟的语气做过开场白,刘弘便直入正题,将自己离开长安之后,朝堂事务的诸般安排吩咐下去。
    而早在刘弘放下手中酒樽的那一刻,已经逐渐从省御卫抽身,只负责吸引外朝火力的王忠,已是将殿内无关人等驱退。
    “朕此番御驾亲征,所图者,诸公当有知晓。”
    作为当朝三公九卿,又同时身为皇党一系最核心的人员,与会众人对刘弘地计划自是有大致了解。
    即便是吴公、陈濞等‘外围’成员,也对自己在此计划中的职责有大致了解。
    “朕此离长安,时日未定;许旬月而还,又许数旬半载,方得以转圜;此间,贼子众必当有所动。”
    说着,刘弘地目光就从大致的方向,具体到了每一个人身上。
    “朕离长安,郎中令、卫将军当谨记:万不可教贼子聚众入宫;一应国政,皆由右相禀与太后知,后由诸公共议而定。”
    “尤以卫将军之责为甚!”
    说到这里,刘弘地目光就锁定在了因首倡尊立之功,而被加卫将军衔,肩负长乐宫防务的田叔:“贼子若图谋少府钱粮财物,卿可自斟;必要之时,贼子之举未过甚,未图谋兵械者,卿可由贼子之意。”
    “然长乐之安危,系宗庙社稷之安危;勿问何由,卿万不可教贼子入得长乐!”
    “朕归之日,若听闻贼子得入长乐,卿莫怪朕不顾君臣情份!”
    说到长乐宫时,刘弘地面容陡然一肃,望向田叔的目光满是庄重。
    作为太后张嫣的居所,说长乐宫身系江山安危,是一点都不夸张的。
    盖因为汉太后,是具备理论上的废、立之权的!
    一但张嫣落到陈平等人手中,并在逼迫之下‘废’掉刘弘地皇位,那孤军在外,又失去皇帝身份的刘弘,就要真的成为‘伪帝吕弘’了。
    体味到刘弘目光中的慎重,田叔自也是正身一拜:“臣必不敢负陛下所托!”
    对于田叔,刘弘还是放心的。
    撇开田叔的官职,以及与刘弘地关系不说,光是‘故宣平侯门客’的身份,就使得田叔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保障宣平侯张敖之女张嫣的安危。
    将最关心的一点交代下去,刘弘又向郎中令令勉,以及廷尉吴公简单做下交代。
    在离开之后,任何地方都可以不管,但未央、长乐两宫,安门内的高庙,以及长安城南的社稷,绝对不可以收到破坏,甚至是闯入。
    任何试图进入上述场所的,吴公都可以第一时间缉拿,待刘弘归来再做处置;必要时,甚至可以在请示过太后张嫣过后直接处置!
    奉常、宗正则做好在京勋贵、宗室的思想稳定工作,以避免关键时刻,跳出来几个脑子短路的贵族,跟远在箫关附近的刘弘唱反调。
    至于卫尉,其职责就没那么重了——秦牧不在,老虫达身体状况无法支撑不说,卫尉掌控下的强弩都尉,已经只剩下原南军那数百遗卒,以及不到两千的故飞狐武卒了。
    刘弘给卫尉下达的任务很简单:当事情发展到最不可预料的地步时,确保未央宫不失。
    将诸般安排布置下去,刘弘却丝毫没有轻松下来的感觉,反倒是想要再多做些交代;但左思右想,又实在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看出刘弘的紧张情绪之后,御史大夫张苍战出身,领着众人庄严一拜:“陛下之令,臣等万死不辞;若事有不测,臣等便于未央宫墙弯弓以待。”
    “陛下一日不归,臣等便一日不敢弓刃归库!”
    看着殿内众人坚定地目光,以及信誓旦旦的承诺,刘弘终是长出一口气,同样庄重的躬身一拜。
    在重诺甚于一切的汉室,这样的承诺,比任何合约都具备更高的可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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