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老关福去梅家退房契,听说花厝里弄那间上百年的老宅院越发死悄悄了,大白天也紧闭着门儿不敢开。关福在门前扣了大半天,差点儿都要骂祖宗,房门老张才别开来一小条缝——为什么?怕工人来要账呢,工钱也支不出哇。
    从前梅家富达的时候,各个巴着捧着当爷爷供,如今不走运了,一个个不帮忙就算,竟还逼着几个妇人讨债。缺德呀。气得叶氏和老太太接连大病了一场。
    强撑一口气叫人去信给老太爷,去了几封信却都石沉大海,无望之下,后来只得擅自做主,把米仓、乡下的地和瓷窑全都抵押出去,好说好歹,先把欠人家的窟窿堵上。
    这世情之轨迹也甚玄妙,你若贫乏,便越发叫你艰难;你旦一翻身走运,便越发给你助运,谁人都帮着你往高处捧抬。去年三月初庚武从大营回来,那时人们只当他起家无望,去铺子里给秀荷买个手镯,十两银子都怕他买不起;如今见他一忽而之间身价倍增,山货铺子、跑船、酒庄……生意做得好不红火,又求着巴着他在自个钱庄上借贷。
    庚武也是胆大,便凑了大笔银子,把四年前抄家时被梅家趁机买走的、连带梅老太太抵押出去的百亩好田,全部都买了回来。
    清明落雨纷纷,夫妻二人去乡下给阿娘扫墓。路过那一大片水田,看庄户们卷着裤腿在水中插秧,那绿油油生机盎然,只叫人心中希望满满。
    看见田边置着一张小竹轿,老太太穿一身铜钱褂子,盘着三寸金莲坐在轿椅上吃烟。那吞云吐雾间,昔日保养白胖的脸容灰灰黄黄的,不甘与阴郁在苍老的眼眸中流转。
    生意是活的,地才是大户人家的根本,没有了地,老太太对梅老太爷一生的怨与等待便也空了,不知道再能寄托何处。
    “起吧,今岁再看这最后一眼,明儿起地就改姓了……以后也不来了。”长长叹一口气,叫脚夫把轿杆抬起来。
    “细雨中踏青,老太太好兴致。”庚武上前打了一拱,隽逸面庞上含笑如春风。
    梅老太太微一顿愕,这才睇见小夫妻两个撑着油纸伞站在几步开外——
    那媳妇儿双颊粉盈盈,娇挺挺地托着腰肢儿,肚子得有七个月大了吧,怎生圆鼓鼓的,总不会一胎就被她生下来两个;
    那后生不过二十一岁才俊,体贴地护在她身畔,清梧身躯将一袭玉青绸袍撑得笔挺有致。看起来真是斯文呐,暗里的手段却叫她老太婆防也不胜防。
    早先二老爷差人去京城打听,梅老太太早就听说了,这丫头的娘只怕和端王府渊源不浅。如今外面又纷纷传说庚三少爷认了京中一个大人物做靠山,那靠山还能是谁?外头人不晓得,老太太猜就是端王爷铎乾。梅家今遭的落难、老太妃的一声不吭,绝对就与这些脱不开干系。
    一辈子抓不住男人的心,却把家中产业攥在手中运筹帷幄,叫梅老太爷即便是没有爱情、也须得因为这些另眼敬自己几分。如今却被一对儿小夫妻玩得团儿转,那滋味怎生叫人好受?手中烟杆才叼进嘴里,一股薄烟在鼻尖徜徉,却久久忘了吸将进去——
    “后生心眼狠呐,庚老太爷当初的厚道在你身上哪里去了?”梅老太太阴冷地瞥过视线,磕磕烟斗,催脚夫抬轿开路。
    “吱嘎吱嘎”声擦过耳际,庚武对着老太太道了一礼:“在商之人讲究你来我往,厚道也须因人而异。这道理,还要感谢梅世伯四年前给晚辈上的一课。”
    四年前……四年前庚家被抄,一时大意,方把那最小子弄去大营听凭生死,怎料他四年后化身狼崽归来,一步步把债孽收回……
    老太太肩膀一滞,末了拖长声音冷笑:“好个你来我往,这生意还叫你做上瘾了。”
    一垛斑白发髻把前额脸色遮掩,忽而一抬小轿便湮没进山间层层雾霭之中。
    听说后来又带着叶氏,婆媳两个亲自去了趟凤尾镇,求张大拿帮忙在场面上通融通融,要能拿钱抵罪最好,实在不行,好赖先把案子暂搁着,等老太爷从南洋回来再做计议。
    “还回来?回不来了!南洋那边闹乱党,如今海上不给走。你去问问镇上大伙,如今谁还信你家老太爷挑黄金回来?”张大拿是甚么人?说穿了就是个有钱有势的无赖,翘着短胖的二郎腿,根本无视老太太在跟前低声下气。
    让闺女与梅家一刀两断,闺女死耗着不肯回来,他心里已经足够生气,还想叫他帮忙通融?通融个屁。不帮,他还准备和梅家划清界限呢。叫老太太回去,“您老人家神通广大,我这暴发户土老帽儿帮不上忙”,硬生生就把亲家往大门口推。
    梅家算是破落了,四月初美娟去讨要工钱,听说那后宅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声儿也没有。走到屋檐下,听断断续续嘤嘤嘁嘁,还以为是谁人在哭,透过窗棱往屋里一看,黑蒙蒙一片哪里有人?原来是瓦片下滴着隔夜的落雨,连雨声也鬼萋。美娟连呆都不敢多呆,从叶氏那里得了银子赶紧就跑路。
    春雨也似姑娘出嫁的眼泪,但哭起来就刹不住,没完没了。庆春行门外积了一摊子雨水,怕客人进来出去不方便,秀荷便叫伙计去河边捡来一堆碎石子填。那新雇佣的小伙计,干活儿不仔细,一簸箕石子哗啦啦倒下去,激得水花乱溅。溅到台阶下一抹淡紫色裙裾上,把客人的脚面沾湿了。
    “呀,真是对不住,您快进店里来擦擦。”秀荷连忙腆着肚子迎出来,笑眸弯弯地陪着礼。
    那人却不应,径自拾阶走到店中,清幽幽地立在柜台旁。
    是张锦熙。
    小半年不见,她的脸色愈加苍白了,但依旧是清丽。着一抹荼白色印花褂子搭浅紫的长裙,褂子空空宽宽,看起来有些羸瘦。一双杏仁眼把秀荷的肚子凝看,隐隐触景伤怀,五味杂陈,并不先开口说话。
    秀荷便敛了笑,淡淡问道:“你可要喝茶。”
    “我是来求你。”张锦熙说,揩着帕子的手细微一攥。
    “你求我做什么?我如今一不去你们梅家刺绣,二不和他瓜葛,就在家里待产呢,我有什么可求的。”肚子快八个月了,站久了辛苦,秀荷自己扶着腰肢在墙边靠椅上坐下。
    张锦熙睨着那少腹骄傲的起伏,又想起自己滑去的骨肉,心口一瞬儿扎得疼。明明当初两抬花轿抬进门,都为着一个男人伤过心、用过情,她怎么就能放得这样彻底,自己怎么就陷在泥淖中挣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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