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下有黄山市,
    其中坐落黄山,自古都被列入名山之一,代代流传,知之者众。
    便是陆金这种小时候在村口学堂读过几年蒙书的毛皮学生,也曾听老先生嘴里念叨过“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
    老先生年轻时候,去山西拜访同窗时游览过号称北岳的恒山,每每与学生说起便要感叹岩峦迭万重,诡怪浩难测,又说附近悬空寺奇绝静幽,天下无二。
    正因为看过了五岳之一,他更对这徐霞客盛誉其上的黄山愈发向往。
    只可惜,民国时期西北地区匪患官灾严重,乡间一介穷教书匠,也只能心向往之了。
    现在,这名山便在附近,陆金实在是心里痒痒。
    遗光察觉了他的心思,虽然嘴上没有直说,但是白天里,她坐在骡车上,听见前面两人交谈,陆金向那邻居大哥探听了许多黄山的事情。
    到了徽州城,每看见那小店里挂出黄山名产都招牌,总要张望一眼。
    中午时候,二人在店里吃午饭,遗光问出来
    “陆大哥可是想去黄山瞧一瞧?”
    陆金正吃着店家推荐的葛粉圆子,一愣,又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随便问问。”
    他心里记挂遗光的脚不方便。
    “这里离黄山很近,咱们自出来一日也没有游玩过,既然好不容易有机会到了地方,总要去看一看。”
    陆金叁两口咽下嘴里嚼了几下的圆子,还是拒绝
    “不必了,这一路走来都是山,看着也差不多。”
    这肯定不是实话的,遗光心里想起他清早看见那些牌楼民居兴致勃勃的样子,心里更不想让他留下遗憾。
    “其实是我要看,只不过拖着你,陆大哥帮我叫个滑竿,别嫌弃我不能陪你爬山就好。”
    她坐在一条宽的板凳上,穿着粗布衣裳,软语的想着借口替他考虑。
    陆金想起她透露小时候与父母来徽州玩耍的经历。
    大户人家,既然出来游山玩水,又怎么会错过当地的名胜古迹呢?
    他想明白了,只觉得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克制不住,埋下头,喝了口汤,才开口
    “爬山便是人多才有意思,你见多识广,怎么能少了你?等……”
    他顿了顿,隐晦的说道
    “等到成功以后。我们再回来,那时候,我请你爬山,可别拒绝。”
    拒绝两个字,吞吞吐吐,最后又一字一句咬着舌尖说出来。
    他像是许着一个心愿,发着可望又不及的誓言,心跳的咚咚响,低着头颅,等待宣判。
    “好!”
    那声音回复他了。
    他猛的抬起头,麦色的肌肤,黝黑的双目发着光一般看着眼前的少女。
    “到时候,我们一起爬山。”
    遗光笑起来,双眸明亮都看着他,轻快的声音像含着蜜,仿佛无忧无虑的少女,那样纯粹活泼。
    “好。”
    陆金觉得那颗荡起来不安分的心像是落了下去,有些失望,但觉得本来仿佛就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倒是没有太难过,反而因为这承诺又滋生起了另外一种期待。
    “咱们说好了。”
    “说好了。”
    七月初,两人终于双脚踏入了亳州地界。
    这里往西便是周口,乃是豫皖两省的交界处。
    一开始,因为徽州城遗光双脚受伤,陆金便明白了之前她是强撑着跟上自己的进度的。
    心里很是愧疚,竟然这样大意粗心。
    从那以后,哪怕遗光再叁强调自己还能继续走,陆金坚持一日30里,铁打不动。
    又调整了时间,每日日出前出发,到了午间便找阴凉的地方休息,等到了日头偏西,再继续行走,天一黑就找落脚的地方。
    就这样,虽然走了一个多月,但遗光明显丰润了一些,更因为心情舒畅,面颊红润,已然回到了陆金在军署里初见她的美艳。
    便是他自己,身体也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还由于少晒了太阳,连皮肤都白了许多,乍一看,浓黑大眼,身高腿长,西北汉子的硬朗又添了丝青年的蓬勃朝气。
    两个人走在路上,便是遗光蒙着面目,那健康的身姿,在一众因营养不良,大多矮小佝偻的华国普通群众中如朝露般闪亮而珍贵。
    他们犹然不知自己的凸出醒目,反而因为终于要进入豫地而心怀喜悦。
    按照原计划,进豫走洛阳,从商洛过西安,遗光心里向往古秦遗址,盘旋几日,便可以直奔延安。
    连日赶路,已经是累了,一进亳州城,只见大街上人来人往,陆金同遗光感叹,没想到竟然这样繁华。
    遗光仔细一看,发现人群都是朝着北面走,说出来后,陆金拦住个行人。
    才知道,今天乃是花戏楼供戏的日子。
    这花戏楼原叫做歌台,旧时代是一处戏台,后面供奉关公,每到集日,进香的,赶集的汇聚于此,戏班子拉台奏唱,好不热闹。
    正因为供奉关公,亳州又是药都,陕,豫,晋等地的药商便将这处作为联络之地,便又有了山陕会馆的别称。
    这次因是大药商杨广昌五十大寿,杨家特请了鲁地出名的曹州班,本地花排班梆剧,放话要唱足九天。
    今日开锣的乃是《绣鞋记》,便是曹州班名角小吉祥的拿手好戏。
    曹州班是肘鼓戏班,肘鼓又做柳琴书,起源鲁地,但因为曲调流畅活泼,节奏明快,多花腔,民初流传过来后,在皖豫等地也颇多拥蹙。
    更何况,这杨家听说为了做功德,决定包下花戏楼  ,将一楼堂厅开放。
    这样免费上花戏楼听戏的机会,
    况且内行人都听闻小吉祥自从1935年冬生了场大病,为保养精神,放话除了几个铁杆票友家邀请的堂会便不登台。
    这次要不是托杨家的福,他们这些人只怕这辈子都听不到他唱戏。
    无怪亳州人奔走相告,街头一时间摩肩擦踵了。
    遗光和陆金听的起了兴趣,既然一时无事,他们商量不如也赶个热闹。
    等到了北关,眼前伫立一座叁层牌坊式样的砖楼,上写参天地叁个大字。
    人流集聚于正中拱门,看来此便是花戏楼了。
    他们近前一看,门口站着一帮青衫,都年轻精壮,似乎是看家护院的打手,拦着门不让人进去。
    大多人畏惧他们,都退到一边,有几个胆气足的上去问原因。
    那些青衫虽然面目凶狠,但或许是主人有令,为了积福,也难得耐心的解释道。
    “杨老爷这次办堂会,市长也会来。现在饭还没吃好,他们没来,谁都不能进。”
    这话一说,除了几个无赖夹缠,余下的良民都散开去找边上卖茶卖吃的去了,只有几个乡下人,或许难得过来,早准备好了吃食。
    蹲在墙根,掏出番薯之类的充饥。
    青衫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不好看,又上去打发了,这下花戏楼门前,一寸地方也没有人靠近了。
    陆金他们便也随着人流散去了,这开戏到哪里都是盛事,消息灵通的摊贩早早来了,此刻支楞起开张,生意好不红火。
    遗光选了个豆花摊子,坐下去要了两份咸浆。
    摊主麻利的端出来,收了钱,擦擦手便又回去忙活了。
    时人淳朴,贩卖的吃食都极下本钱,一大海碗雪白如凝脂的嫩豆腐,点了酱油,葱花,还有一勺肉沫,雪里蕻,热气腾腾,便是看着就极有食欲。
    闻起来香气扑鼻,舀一勺,肉香裹着绵密的豆脂,汤水吸饱滋味,溜进喉咙,牙齿一咬,雪里蕻脆响咸酸,犹如点睛一笔。
    饥肠辘辘的肚子瞬间被抚慰了。
    陆金加了些放在位子上的辣椒酱,再吃一口,点点头很是满意。
    他是陕地人,吃惯了油泼干辣子,如今南方鲜剁的辣酱也觉得稍可抚慰。
    遗光却道若是有醋便更好了,她家乡海产新鲜便得,有蘸醋的习惯。
    她曾同陆金说,小时候以为饭桌上备着一个平底的醋碟是极平常的事情。等去了东北,后来又去了那么多的地方,才知道并不是这样。
    中华大地,地广物博,风俗乡情十里便有不同。
    更何况饮食,更异彩纷呈。
    陆金听她那样吃醋心下咋舌,取笑她像晋地的人,还说若有机会送她几桶老陈醋,喝个够。
    遗光却挑眉一笑,回道必然笑纳。
    他们在位子上说说笑笑,却突然感觉边上杵了个人。
    陆金抬头一看,那人是个黑脸的男人,一对上他的目光满脸凶神恶煞。
    他使了个眼色,遗光捂着胸口咳嗽一声,低下头将头巾遮住了面目。
    “这位大哥,怎么了?”出门在外,他们想着能忍就忍,是故陆金开口很是客气。
    那黑脸的汉子人不高大,脾气却不小,盯着遗光婀娜的身姿,眼睛看也不看他。
    陆金心里一沉,站了起来。
    “我同你说话,你是什么态度,一直看着我妹子,莫不是要耍混?”
    他一站起来,一米八几的大高个,瞬间盖过了黑脸汉子,况又健壮年轻,黑脸汉子只觉得仿佛铁塔压顶,被他虎豹一般的气势镇的一虚。
    有人突然从背后拍了拍他,陆金下意识捉住那只手,朝后一拧。
    那人没有防备,只觉得手臂传来一阵剧痛,忍不住哇哇大叫,扑倒在陆金身上。
    是一个年轻瘦小的男人。
    豆花摊上的客人一时间都停下来,小心翼翼的看着角落里的情形,不敢出声。
    眼见着两个手下都叫人镇住了,站在后头的人终于开了口
    “这位兄弟,我们只是想让你让个座位。”
    是鲁地的口音,声音粗沉,果断,却还能听出来是个女人。
    陆金有些好奇,转过头,正对上虎视眈眈的几个人。
    其中,众人围着一个穿着短褂的女人。
    看起来应该是他们的首领。
    只不过她穿着虽然华丽,却不土不洋,遗光敢断定,富人家便是当家做主的太太,再怎么朴素精干,也不会用丝绸上衣去搭配半筒皮靴。
    她悄悄看了眼那双牛皮靴子,黑裤脚被布带缠紧都收入靴筒中,显示出精壮的下肢曲线。
    看起来密不透气的,这炎炎夏日,不热吗?
    她不敢多看,只装作不经意的暼了眼这奇怪女人的脸。
    便觉得她目光如闪电,一瞬间捉住了她探视的视线。
    遗光一慌,掩饰的低下了头,却忽略了那女人嘴角上扬的笑意。
    那边陆金也在打量着这女人,见她头发都梳上去结成辫子盘在脑后,一张脸被太阳晒得通红,虽然面目一般,且看着不年轻了,可那种果断的气派却显露出她的不凡,尤其一双眼睛,鹰一般的犀利。
    这不是个普通女人,陆金甚至还若有若无的感受到她身上的一股煞气。
    她身后,一个穿着粗布围裙的中年人举着个木托,放着五只海碗,正探头探脑往这边看。
    是隔壁面摊,看来果然是要座位的。
    陆金松了手,心里却对他们这豪横的做法极其不满。
    “若是好好说,我们难道会不同意。”
    他话一开口,那小个瘦子捂着肩膀点头称是。
    那女人不发一言,听着她手下扫尾,却时不时朝坐着的遗光看去。
    陆金未曾察觉遗光已经悄悄坐到了他的身后头,只点头敷衍场面。
    正这时候,花戏楼前想起震天骚动,
    众人一看,眼见人流山海一般簇拥着朝门口走去。
    遗光眼前一亮,站起来,拉着陆金便跑过去。
    不一会儿,两人的身影便汇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大当家。”
    那瘦子忙上去打扫好桌子,请女人上桌。
    被叫做大当家的女人大马金刀跨坐在木凳上,面前早被殷勤的店家摆上了碗筷。
    她的脸还朝着遗光二人消失的地方看着,踢了踢其中一个手下的腿
    “你,跟上去!”
    手下正打算坐下吃面,不敢说什么,只能顶着同伴幸灾乐祸的眼神,飞奔而去。
    遗光靠着陆金挤到前排,已经有一队穿制服的警员列队空出一条道路来。
    他们身上配着棍子,面目严肃,人群不敢靠上去,只听旁边有人议论,杨老爷和市长要过来了。
    果然,几个配枪的警员开道,后面慢慢走过来一行穿着华服的男人。
    左手穿长褂手持红木手杖的中年人是大药商沉广昌,右手一个身材中等穿黑色中山装的便是市长林煅琪。
    两人之后更随了十七八个人,有穿长褂,有穿西服,中山装。
    看起来似乎是下属或者亳州有名的富商豪绅。
    其中有一个穿着宝蓝刻丝长褂的年轻人,面目俊朗,眉眼含笑的回答着杨老爷的问话,仿佛关系很亲密。
    也许是子侄辈。
    果然,遗光听到周围人的议论才知道这是杨老爷的儿子杨德泰。
    她正聚精会神听着旁人说话,身后头突然一推,仿佛是有人挤了上来。
    遗光站立不稳,左手下意识去拉陆金,哎呦一声,却差点撞到了警员身上。
    “退后!”
    那被撞的警员咆哮一声,回过头,却楞了楞。
    “小心点。”
    他声音温和许多,年轻的脸上还似乎有些腼腆。
    这前后巨大的差异,叫遗光有些愣怔,她点点头感谢他的好心。
    这时候,陆金已经拉住了她的手。
    “怎么样?”
    她摇摇头。
    却见陆金伸出手,点了点她的围巾。
    遗光这才惊觉自己脸上的围巾松了,忙又重新戴好了。
    再抬头,沉老爷和市长一行人已经进去了。
    青衫出来,将路障移开,百姓们被警员暴力驱赶着,被迫井井有条的进了门。
    遗光和陆金被人群推着,最先一批进了花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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