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居然也有心软的时候。
    袭朋知道因何而起,袭朗也对他明说了。
    他有一个何时都不会放弃他的娘亲,而袭朗身边一直没有这样的人。袭朗生母去得早,继母一度自顾不暇,无从照顾。
    那样的心境,他无从体会。这是他的福。
    这两日晚间,母亲总是强打着精神与他说话,劝他不要再莽撞行事,劝他安生度日。
    他答应母亲了。
    甘愿么?
    不甘愿。
    憎恨袭朗,恨了那么久,如何能在一件事后就低头服输?
    只是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余生恐怕连自由都会失去。
    眼下只盼着母亲快些好起来,不会因着担心自己病情加重。祖母走的时候的伤心,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不要再承受那种伤心、痛苦。
    母亲总说他糊涂。
    只是再糊涂,也知道生离死别大于恨。
    还是亲人最重。
    西府是不能指望他了,等来日再说吧。
    孝期说起来是三年,其实是二十七个月。孝期过后,父亲便能回府,到时再看情形。
    不这样又能怎样?他时时刻刻都在袭朗视线之内,什么都不能做。
    这样过了几日,袭朋主动见了袭朗一面,说被禁足在西府就好,如此他也能日夜侍奉在母亲病榻前。
    袭朗答应了。
    当天傍晚,袭肜和真定那位名儒到了京城。兄弟两个得以每日侍奉母亲,聆听名儒教诲。
    后来袭朋才知道,这件事是东府老夫人的意思,袭朗也命人抓紧办了,名儒的束修在京城属头等。
    由此,心里对袭朗真是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了。那个人心软、心狠的时候,反差太大,让他看不真切,愈发不了解。
    袭朋回了西府之后,钱友梅命下人将袭脩安排在后院,让两名二等丫鬟、两名婆子照看着。
    她有她的打算。担心袭脩都这样了还不老实,让小厮递话去外面兴风作浪。放在眼下,有个风吹草动她就能及时察觉,最是妥当。
    自然,得了闲也去看看袭脩。她知道他不愿意看到她,她偏要在他眼前不时晃一晃。
    这一点,宁氏与钱友梅倒是不谋而合,行径大同小异。
    宁氏每隔一两日就去老太爷的书房坐坐,和他念叨念叨外面的事。
    言官弹劾的事情,宁氏问过袭朗,要不要她去探探老太爷的口风,听听他有没有好主意。
    袭朗也没瞒她,直说了,说他不见得相信我的军功货真价实,那么对策便是另一套周旋的法子,反而无益,算了,您别担心就是了。
    宁氏听出了话里的隐含的意思,只觉得老太爷简直白活了一遭。
    袭朗要是那好大喜功的人,又何须作为将帅还亲自上阵杀敌,又何须累得那一身伤病。不论胜败,起码自己能够毫发无伤。
    老太爷竟连这点都质疑袭朗!
    男人兴许就是那样,到了一定的地位之后,什么都怀疑,哪怕亲人,到最终,合该落得个自食恶果的下场。
    这件事,她没有听袭朗的话,得空就跟老太爷提起,顺道嘲讽几句。
    这日,她坐在老太爷床边,说起弹劾一事的进展:“没什么反常的,弹劾老四的官员越来越多,莫须有的罪名也是越来越多,各个曾与老四并肩杀敌的武将纷纷上折子为他鸣不平。老四呢,波澜不惊,该忙什么忙什么。”
    老太爷艰难地发声:“圣上、太子……何意?”
    宁氏一派拉家常的随意,“皇上有点儿气不顺,留中不发,太子未发一言。起先啊,我还真是提心吊胆的,时时打听着,这两日听秦家老六跟我说了几句,我才放下心来。敢情皇上的不悦,是因那杆子不知所谓的官员旧话重提,污蔑国之栋梁。弹劾的人越多,皇上越生气,也就越要忍着——要看看多少人勾结到一处,妄图除掉老四。”
    “为、为何?”老太爷有些不解。
    宁氏笑了笑,“为何?秦家老六说了,天机不可泄露。唉,沙场上的事,别说我这个妇人不明白,便是你,又能参透几分?”说着话,身子前倾,显得点儿好奇地问道,“幸亏你是老四的父亲,不然,你怕是要带头污蔑他吧?”
    末一句让老太爷闭上了眼睛,“你,走。”
    宁氏笑声愉悦,“走?我才不走。我还有很多心里话与你说呢。你这一下子躺在床上起不得身,我感触可是不少啊。我就奇怪了,你那颗脑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来来来,你跟我好好儿说说,是怎样的瞎了心瞎了眼要抬举老三的?”
    老太爷闭紧了眼睛。
    “眼下躺在这儿,没人理会,你心里是何感触?”宁氏想了想,“记得上次你病情较重的时候,是老四每日过来看看你。那个孩子,兴许说的话不好听,但是心里肯定是想照顾你一二,不想走到形同陌路的地步。可你始终记挂的老三呢?被禁足的时候,提都没提过来你床前侍疾,直到将他放出来之后,才每日来你这儿晃悠。你在他心里是个什么地位呢?我看也不过是能用就用不用就扔在一旁的工具而已。说起来,他也算是长出息了,被别人利用了多少年,眼下学会反过头来利用你了,你看重的人,果然是人才啊。”
    老太爷睁开眼睛,含着愤怒看她,“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是啊。”宁氏直言不讳,“气死人又不用偿命。可你这种人,哪儿是轻易能被气死的,怎么样都想着活。”
    ?
    ☆、第77章
    ?  老太爷语声极缓慢地道:“再怎样,我也不能死在你手里。”喘了口气,又道,“我要见老三。”
    宁氏点头,“你是该见见他,总得问问他为何两面三刀。可是,即便是不见,想清楚原由也不难吧?”
    老太爷看着她,“说说。”
    宁氏有点儿同情地笑了笑,“老二战死沙场之后,老四是袭爵的不二人选。可你这几年都没提过这件事,老四呢,也不看重那个虚衔,从未提过。再有,你们父子两个从来不睦,尤其近来,你决意要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让他对你心存敬畏。但你想没想过,一旦你跟他窝里斗,他又斗不过你的话,会给他带来怎样的灾难?他一旦落魄,局面还是你能掌控的么?到时他丢官罢职被逐出家门都未可知。到了那地步,家中可就只剩下老三和老五了,你会让谁当家袭爵?你会让谁光耀门楣?”
    老太爷目光闪烁,困惑得很,“老三,庶出……怎么可能?”他愿意照拂老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打破高门大户惯有的规矩,怎么可能让嫡子落魄让庶子得势?
    “唉……”宁氏苦笑,“要说你这个人哪,颠三倒四的,把你自己都给绕糊涂了吧?你试想一番,若你是老三,看着父亲那样对待嫡出的手足,会不会生出妄念,会不会铤而走险?”
    “……”老太爷闭了闭眼。
    “到头来,老四心寒了,老三人废了,本不需如此,偏就走到了这地步。”宁氏怅然摇头,“为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妾室,你对我总是存着一份怨恨,对老三总是存着一份亏欠,这些也在情理之中,我只是从没想过,这些会影响你与老四的父子情分。”
    老太爷还是没说话。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宁氏试着梳理往日是非,“老四十岁那年,搬到外院之后,对何事都有了自己的见解,分外腻烦你为了仕途不受影响便委屈长房的人。可是老三不是那样,老三面上对你恭顺有加言听计从,是你眼里的孝顺儿子。有个什么事,自然是相信老三,总是觉着老四跋扈。我还记得,你的好儿子毒害老四的事,你都不肯相信。这说起来,老四对你真是仁至义尽了,要是换了我,从那时就开始记恨你了。同样的,我要是老三,从那件事之后,就会生出妄念,有机会便会尝试借你之手谋害老四。”
    “别说了……”老太爷吃力地摇着头,“别说了。”
    宁氏轻叹一声,“不说了,一说这些我就满腹火气,愈发厌烦你。我只盼着你日后清醒一些,用你在官场的脑子想想家里这些事,想清楚你到底做错过多少事。嫁给你这么些年,我才明白,为何历代权臣名臣不乏家事乱成一锅粥的前例,治国与治家对于你们这些人来说,真是两回事,在家中真真儿是刚愎自用。只是,你比前人幸运,你有一个成器的儿子。袭家几百年的荣华,不会断送在你手里。”
    **
    袭朗和秦明宇相形进宫,去往御书房。
    路上遇到了慧贵妃。
    慧贵妃是秦家人,秦明宇的亲姑姑。
    二人忙上前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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