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清在北镇长大。
    北镇是隶属于江城的一个小镇,人口不算太多,小区里却总能看见阿姨们跳广场舞的身影,平日里遇上个什么优惠力度大的活动也能排起长龙。
    许子清的爸爸和妈妈都是非重点中学的教师,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语文。
    他俩在吃饭的时候经常对许子清说起曾经的光辉历史,当年中学成绩最好的那一批才能上中专,国家供养,免学费,包分配,考上之后全家出去都挺胸抬头。
    许子清那时候喜欢看公主小妹,会问他们,那既然你们这么厉害,为什么还只是老师,不能像别人一样住大别墅,有成群结队的佣人。
    许爸爸拿筷子敲许子清的头:“小孩儿吃饭别说话,容易呛到气管儿里。”
    后来她就不这么说了,只是附和几句逗爸爸妈妈开心,因为人的思维本身就很难走出时代与眼界的局限,而且大人是很有自尊心的。
    过去许妈妈常用同情的口吻给许子清讲隔壁柳阿姨的故事,柳阿姨当年就属于有远见非要去上大学的那一批人,而且正好是1977年,属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考生。
    她考上了全国非常好的大学,可是在大学时期不知道和谁暗通款曲,未婚先孕,书也不念了,匆忙回来找了个愿意替别人养儿子的嫁了。
    所以明明和许妈妈同岁,柳阿姨的儿子却比许子清大了八岁。
    大家明面上不说什么,见面热络的打招呼哦,可背地里总是对柳阿姨指指点点,其实也没有恶意,平日里唠唠当个消遣,顺便慰藉一下自己。
    随着柳阿姨的儿子长大,便再也没了这些闲言碎语,因为她的儿子程昱实在是太过优秀。
    在许子清眼里,天才分两种,一种是现代考试制度造就的狭义天才,次次考试拿高分;一种是广义上的天才,智商极高,样样都会,放到古希腊可能会像亚里士多德一样,在哲学,物理,数学,地理,历史课本上挨个出现。
    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前者许子清见过许多,而后者她只见过程昱一个。
    柳阿姨嫁的人是许爸爸许妈妈的中学同事,当时教师的福利是在特定的小区买房子可以享受补贴,所以自许子清有记忆以来,程昱一家就住在她的隔壁。
    在她六七岁的时候,程昱也才十四五,现在觉得只是个小男孩儿,可是对那时候的许子清来说,他已经是非常大的大哥哥了。
    小屁孩儿总是对大哥哥带着些崇拜,尤其是程昱从小就长得好看,自带着些冷淡的气质,就更让许子清想靠近。
    程叔叔平日看见了许子清总是和蔼可亲的喊她小朋友,可在家里却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那时候许子清还不懂家暴这个词,就只是知道隔壁屋子里经常在半夜里传来哐哐铛铛砸东西的声音和柳阿姨的哭声。
    第二天见着柳阿姨,总是带着口罩,眼角淤青。
    后来两个人越吵越烈。
    在程昱的高中叁年,省里下达命令要给高中生减负,不允许统一晚自习,许子清放学回家的时候,总是能看到程昱坐在楼梯间的台阶上看书,灯映在他身上投下些阴影,仿佛给他整个人笼上一层光晕,而他家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许子清为了能和他相处一会儿,会自言自语的说一声,“噢,爸爸妈妈还没回家,我也没钥匙。”
    然后把书包取下,坐在程昱的旁边,为了不被看轻,拿出特意装在书包里的奥数的书来,明明就分心的一直在看他,却装做很认真的研究游泳池甲乙丙叁个水管,一个排水两个放水的问题。
    他静静的坐在那里,不被许子清打扰,也仿佛听不见家里的激烈响动,神情专注的看着手里的书,带着那个年纪的男生特有的少年气的干净俊朗。
    他看的书一直在变,而且通常是许子清不认识的英文名,后来许子清上高中以后通过封面认出来一本,A  Brief  History  Of  Time,时间简史。
    这个家里没人的谎言每一次都会被许子清的小灵通巨大的音量打破,程昱也能清晰听到许妈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饭都做好了,走到哪里了,怎么还没回来。”
    许子清有点儿尴尬的挂了电话,把奥数书放回书包里,乖巧的说了声哥哥再见。
    他的目光终于从书中抬起,轻声对她说了句:“再见。”
    为了换这么些相处的时光,许子清每次都用拙劣的演技自导自演这么一出演员和观众都心知肚明的戏。
    只是后面她也不好意思说爸爸妈妈还没回家这种话了。
    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灯,白天晚上都能亮,所以有些费电。
    许子清胆子小,怕黑,有时候周末和几个发小出去玩儿到天黑才回来,到楼下就不再敢上楼,只能给爸爸打电话。
    许爸爸会打开门,然后用力拍手掌,或者很大声的和许子清说话,一直到整栋楼的灯光都亮起来,许子清才愿意慢慢往上爬。
    有一日许子清出门的时候,恰好看到程昱踮起脚尖,手里拿着电线和钳子在重新接电路。
    这是一个很老的小区,楼梯间的墙壁上全都是张开锁李开锁,疏通下水道请拨打xxx,楼道灯的线路更是老化不堪,红色绿色黄色线交杂在一起,却被他轻易的理顺之后重新连接。
    就在他侧过头看向许子清的那一秒,被他换了的白织灯同时亮了起来。
    比起之前泛着昏黄的旧灯,这个灯让光瞬间充盈这一层楼道,他的轮廓在光下也愈发清晰起来,导致他搬走的许多年,样子也依然刻进了许子清的脑海里。
    “我换了灵敏一些的声敏电阻,加了个光敏电阻,白天不会再亮,对声音也能更敏感。”他对许子清说:“需要我把整栋楼的都换了吗,这样许叔叔能更轻易的让整栋楼亮起来。”
    “不不用了。”还在上小学的许子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明白过来,他想让爸爸在等她上楼的时候,不用拍手拍得那么费劲。
    后来程昱依旧把整栋楼都换了,在这个旧小区的十个单元里,只有他们叁单元的灯是最亮的,小区里搞晚上的地震演习的时候,警报一响,只有他们这一栋楼最显眼,从楼道的窗子里的光仿佛点亮了一整栋楼,在别的楼暗淡的黄光的衬托下显得鹤立鸡群,熠熠生辉。
    可惜那时候程昱已经搬走了。
    他是在高考的那一年搬走的,他考了全省第一,大红榜刚张贴出来,大家还没来得及去祝贺,他们一家就消失在了许子清的隔壁,据说是程昱去美国念书,叔叔阿姨也跟着一起去了。
    程昱并没有给许子清打招呼,大概也只是觉得许子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隔壁小孩儿而已。
    他是北镇这些年里唯一的一个省状元,从此在北镇里口口相传,被无数望子成龙的父母拿出来教育自己的小孩子,说他成绩怎么怎么好,听话又懂事,你看,带着他爸妈移民去了美国了吧。
    许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手里的卷子轻轻拍打着许子清的脑袋:“知识改变命运,改变阶级啊,你不努力以后怎么带着妈妈享福。”
    许子清知道妈妈最后一句话只是在开玩笑,依然让她心里很不舒坦。
    父母不该把自己没实现的人生期待放在孩子身上。
    他走后没多久政府把这一代规划成了商圈,所有旧房子都要拆迁,给许子清家分配了一套更好一些电梯小区的房子。
    许爸爸许妈妈都是欢天喜地的张罗着要搬家。
    走的时候上初中没多久的许子清抱着楼梯间生了锈的铁栏杆哭得撕心裂肺,死活不松手。
    许爸爸无奈的说:“在哭什么,是舍不得吗,小声点儿,别人还以为我和你妈虐待你。”
    许子清哭到快缺氧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可能是舍不得他总坐的楼道里第叁步台阶,舍不得隔壁他曾经住过的家,也舍不得这一楼的白织灯。
    白织灯是她心底月亮,月光是灯洒下的光与霜。而程昱是她记忆里的白月光,朦胧皎洁,一尘不染,让她彷徨徜徉,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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