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堂里没人,闵安心绪不宁地转了一圈,还俯身朝底楼护城墙那边看去,侍从们如常站立,拢袖低头候着上面的指令,闵安即使想将他们的颜面看清楚,目力一时也无法那么通透。李培南是以不变应万变,等闵安走回来,才淡淡问一句:“又发现了什么?”
    闵安皱着眉:“我总觉得,这连续几天犯下的案子,内中有些牵连。”
    “何以见得?”
    “似乎都与逐鹿大会有关。假说以逐鹿为间隔,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其实都能扯出一两丝关联。”
    李培南没说什么,正在考究里面由他推动的萧知情之死,是否已被闵安看出了端倪。闵安知道了内情倒不可怕,他只担心萧知情的死因一旦暴露在皇家及属臣面前,所带来的后果却是难以善全的。
    闵安实则对萧知情殊无好感,自然不会去多想她的死因。他在李培南面前,是想理清诸多一团乱麻似的事由。
    闵安说道:“逐鹿前,我曾在世子府中过毒,世子并未对我讲明毒源何在,又是谁人下的暗手。现在回想起来,眼前摘星楼所患的情况,与我当时所处症状有些相似,均是误饮误食所致,偏生又找不到毒源来处,假使世子说一说当天那桩蹊跷事的因由,对今天这件案子或许有裨益作用。”
    话已提到了由头,李培南不便再搪塞下去,便利落答道:“毒源在香料上,你那天吃下的蜜饯与安神香气犯冲,萧知情事先将甜香涂抹在蜜饯上,让你中了道行。”
    听到萧知情的名字,闵安一点也不吃惊,只问自己在乎的事情。“蜜饯本身无毒?”
    “军医验过,无毒。”
    “既然如此,那世子是否追查过蜜饯的来处?”
    “出自宫中御用的糕点作坊‘福兴坊’。”
    “福兴坊,果然又是福兴坊。”闵安念叨,“今天摘星楼的灾难,也与福兴坊脱不了干系。”他看着鼎炉前的黄缎桌案不动,李培南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一盘盘糕点上用砂糖勾芡出的“福”字,有些明白闵安的意思了。
    闵安笃定说道:“皇亲贵族参加逐鹿,宫里势必会钦点福兴坊做膳食,假如有人事先在膳食食材里动手脚,再等待合适机会,点上与食材犯冲的香气,那么吸入者就会与我一样,落得中毒的症状了。还可以推断的是,贵族亲眷食用福兴坊糕点越多,殒命机会越大,世子若是不信,待小雪姑娘前来验查香炷一番,便可证明我所说不假。”
    “我信你,不用查了。”李培南立刻回道,“后面的事交付给我,我去搜集证据送到太后面前,了结这桩公案。”
    闵安相信李培南足以应付后面的局势,不过有一件事搁在他心里,断然不能让他就这样轻松地放手,任由李培南去交付案情。
    “世子前面说,曾查探过福兴坊蜜饯,那能不能一并告知,逐鹿大会上所用的糕点馅料,可由特殊食材制成?”
    “你怎会想到馅料上去?”李培南不答反问。
    “蜜饯出自同一批食材,既然无毒,想必被人调制出了特殊味道,才能与香气犯冲。”闵安落落答道,“我能联想到糕点馅料不同,也是凑巧。玉米向来喜嗜甜食,偏生不吃福兴坊的蜜饯,还曾将贡饼打翻,讨得一顿责骂。我到此时才想明白,玉米不吃福兴坊的糕饼,就是因为它尝到了不一样的甜味,感觉比我们要灵敏一些。”
    李培南点头:“听着很有道理。”后面又不再续说什么。闵安见李培南转身要走,又急着问了一次:“馅料果真由特殊食材制成?是不是有三味过于甜腻的桂花、红枣及蜂蜜?”
    李培南突然转身:“你怎会知道?”除了声音有些凝肃,他的脸色还是镇定的。
    闵安没从李培南神色上找到端倪,如实说了:“我曾听人说,白木郡是昌平府福兴坊贡品的源头,专程进献秘制桂花糕和枣泥金果饼,其中桂花、红枣、蜂蜜是主要的食材。”后面半截话就被闵安自行掐去了,是因牵扯到玄序身上。他为了护住玄序的名声,自然不会去说玄序曾倒卖过这三种食材,从而赚取到大量的差价银子。
    可是闵安也不曾想到,玄序已落在李培南手里,最紧要的是,李培南听见他说出三种食材名称,立刻醒悟了过来,整治特殊食材馅料的事,想必又跟玄序脱不了干系。
    李培南抓捕玄序之前,已探明玄序落脚在清泉县、白木郡、牧野郡三处的营生,知道玄序做过一些买卖。只是玄序做事手段隐秘,收货、放账、倒卖均是派出短工跑腿,没落下一点现成的把柄在李培南手上,李培南持续搜集能举证玄序的证词证物时,就遭遇到了逐鹿大会及摘星楼祸事。这次福兴坊的糕点出了纰漏,李培南还未来得及提过掌柜的问话,求证卖出食材的人是谁,但他相信,出自白木郡的食材,多少又被玄序做了手脚。
    玄序竟然还能瞒住闵安充作好人,被闵安记挂在心,更是引得李培南的痛恨深了一层。他正在细致推想,该怎样对闵安讲明玄序的种种事端,楼梯口已转出两道身影,顿时让他省去了瞻前顾后之心。
    非衣既然来了,将棘手的差事推给他就成。
    非衣穿着锦袍常服,护着祁连雪一步步走上顶楼,扫了一眼堂前静立的兄长与闵安,情急问道:“又怎样了?闵安怎会脸色不好?”
    何止闵安脸色不好,就连刚刚推掉太后跟前陪侍差事的祁连雪,眼眶也是红红的,一袭华贵的雪貂罩衣掩落不住她的苦涩之情,她低着头,冲李培南敛衽一礼,默不作声退到一旁,眼角滑落泪水。
    李培南看了非衣一眼,非衣回头对祁连雪温声说道:“节哀。在世子跟前,别失了礼度。”
    祁连雪抽出襟口别着的绢帕,擦了擦眼睛,又冲着李培南蹲了蹲身子:“世子唤我前来,想必是有紧要事吩咐,请发落吧。”
    闵安心系他事,此时留在顶楼亦无作用,他在李培南嘴里打听不到食材情况,便匆匆向李培南请示,可否由他出去一趟,传唤福兴坊掌柜到堂问话。他的做法,也中李培南的下怀,李培南点头应允他外出跑腿,将祁连雪指使到礼堂前勘查香灰,落得四处清静了,才对非衣说道:“再过一刻,闵安就会查到玄序头上,依他的心智,推断到玄序被囚在世子府只是早晚之事。等事发,你去讲明玄序往日种种作为,安抚住闵安。”
    李培南径直下了成令,非衣推辞不得,只好应下。
    ☆、第101章 醒悟
    闵安领着世子府的腰牌朝福兴坊赶,急匆匆的样子,绢衣罩衫下摆荡起一阵风。楼外候着的彭因新唯恐闵安独占了功劳,见他不答话就外出,自顾自地带着人跟了过去。
    老字号福兴坊内,掌柜听到摘星楼出了大祸端,吓得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半晌起不了身。他如此害怕,省去闵安盘问的口舌辛劳,两三下盘查后,他向闵安交代了糕点食材来处。
    是由白木郡特贡的三种馅料:桂花、红枣、蜂蜜。
    闵安听得心一惊,追问:“是谁人卖给掌柜的?”
    掌柜颤巍巍站起来,将手扶在桌子上,才能稳住身形。他呼喝一阵,唤来账房,打听到了是白木郡的农户卖来食材,并说明食材递过来时,满满的几缸,全数被封存好了,决计不会由着福兴坊的人落下脏污东西。至于食材倒手之前,农户是否做过手脚,掌柜就不能确信了。
    彭因新站在一旁,听清了事发大概,怒火中烧:“你这刁民倒是说得好,食材原封不动送到,将毒发罪责撇了个干净,本官就定你一个欺君罔上罪,朝死里打去!”他想早些结案,也不经堂审,就要定出元凶来邀功。说罢,随行侍从从院里抄来竹杠,气势汹汹地朝着掌柜打去。
    掌柜不敢逃,直挺挺跪着,双手抱头,大声讨饶。在一众吵嚷声中,闵安脸色苍白地站着,看着周遭人影幢幢,却觉得听不见一句话。前面掌柜说得极为清楚,食材不是他做的手脚,那么查探源头处时,只能将过错算在卖户上。
    最大的倒卖商户,就是玄序。
    难道是玄序做的手脚?
    闵安越想越心惊,突然回想起了玄序说的每一个字。玄序说,馅料经他改良,就能倒手卖出大批银子。闵安还曾担忧过,玄序这种横扫秋货囤积居奇之举会引起官府的责罚,玄序却笑谈,真正出了事,罪名也不会落在他头上,因他只做幕后的老板,商谈事宜全由打短工的跑腿。
    如此看来,玄序确有最大嫌疑。
    耳边棍棒叫嚷声不绝,闵安脚步漂浮地朝外走,突然又觉得无路可去。他不知道玄序去了哪里,为什么还未回到牧野郡与师父会合;为什么玄序要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祸害了十几条性命……
    玄序会是那样狠毒的人吗?每次温和地笑着,暗地里却在杀夺他人性命?闵安抱着头,蹲在了院角,心底有苦说不出,悔得肠子都要青了。他想,如果玄序真是那样的人,那他就可称得上是一个瞎子,将脏污当成白雪般的纯清,一心念着玄序是世上最谦雅最和气的男子,能嫁给玄序,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多么可笑的想法。
    在事发原委面前,玄序往昔的种种好处显得冷酷而可怕。
    闵安想得心里发苦,便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将痛意转移到脸上。他顶着一道红印子,大声喝止了彭因新的棍棒击打,说道:“彭大人即使打死了掌柜,也无法使案情昭雪于天下,当务之急,应是抓捕到放出食材的暗凶!”
    一头热的彭因新也稍稍清醒了过来,唤侍从拖下鲜血淋漓的掌柜,拿着帕子擦汗,问闵安:“小相公说说,该怎样抓到元凶?掌柜将责任推到农户头上,打死不改口,本官定不了他的罪,没法对太后交代。小相公既然有本事,就去抓个元凶回来罢。”
    闵安有所准备,利落回道:“大人可否想过,摘星楼一案缺乏不了两处关键,一是在糕点馅料里动手脚,二是在宫亲贵族祈福时,有意燃起犯冲的香炷。前面这则馅料已经断了线索,我们可从后面那处关键的香炷查起,只要找到了燃香之人,不愁抓不到元凶。”
    彭因新嗤的一笑:“依照往日规矩,燃香的人应是礼部官员,他们都是朝廷千挑万选出来的良才,个个身正影直,又怎能让小相公信口雌黄乱言诬赖的?”
    闵安追问:“那香炷来源呢?总有推敲之处吧?”
    彭因新醒悟过来,随着闵安赶回了摘星楼,李培南先他们一步,已经查清了香炷出自老字号香烛店,那也是宫里常为钦点的御用店铺,不过这次福事采办者名叫朱八,正是彭因新一手提拔上来的侍卫。
    彭因新听得汗水淋漓,不住拿帕子擦脸。他对上李培南一双寒冷的眼睛,辩解道:“本官见朱八来投奔,试过他武艺高强,才收了他做侍卫,本官想着他能为逐鹿赛尽一份力,决计没想到他包藏了其他的祸心啊!”
    彭因新嘴上喊得响亮,心底却在叫苦连天,他确实没想到朱八来坑害了自己。朱八当初拿着朱家寨的信物来找他,说是愿意为他所用,他与朱家寨有盟约,自然会接下朱八做臂膀,如今事发,他才知道朱家军师朱沐嗣躲得不见人影,只派一名典史过来,想必是有一番道理的。
    朱八借助彭因新之力,顺利讨要到内廷侍卫一职,所盘算的心思却是彭因新不能预计到的。他为整座朱家寨的利益而奔走,可谓忠心耿耿,直接听命于幕后的首脑朱佑成朱大人。被派到白木郡后,他才跟从着自家公子朱沐嗣行事,起到了督促及辅助的双向作用。说是督促,缘由就出在朱沐嗣执意要娶闵安为妻一事上,远在闵州的朱大人听闻消息后,急传书阻止这门婚事,声称朱家不便纳入世子府的属臣做媳妇,除非闵安是平常人家身份。朱沐嗣自然不肯退掉婚约,化身为玄序,逐步取得闵安的信任,若不是出了郡官阻婚的乱子,相信他与闵安已然成婚。
    郡官阻婚得手,朱沐嗣被迫赶往清泉县,再也不见消息传回。
    朱八知道出了变故,他按照朱沐嗣先前的吩咐,将自家公子囤积了十年的财富提取出来,全数搬运到了祁连家新晋良才温知返宅院里。温知返年纪不大,只十七八岁光景,却领着指挥佥事一职,管理闵州下辖十五个卫所,在海边防御海盗贼寇侵袭已有四年。他立下了赫赫战功,受朝廷褒奖,此次回昌平府就是领诏受封,特意先回家祭祖,再去太后跟前报道的。太后本想给她这个外甥封爵,遭到了摄政王一派的抵制,她在宫中连番发动举谏,将温知返的功勋摆在朝堂上申议,多数老臣认为温知返所取功劳与世子李培南不相伯仲,理应封赏,迫使摄政王李景卓后退一大步。李景卓放诏,太后借幼帝之口封赐温知返为定远候,仍统领海防事务,对他依仗甚重。
    温知返新晋侯爷后,深入简出,如往常一样低敛行事,躬亲侍奉双亲,不见任何欢喜颜色。他是温家收养的义子,以异姓封侯,又得温家和太后的看重,已觉恩赐深重,决然生不出一丝倨傲之心。温家公是太后妹夫,亲生子温什不肖,闯下刺死朝廷重臣萧知情的罪责后外逃,曾让温家一度背负了污名。多亏第二子温知返受爵封赏,给温家赚足了颜面,温家公才能从病榻上爬起身,抬头去拜见太后。
    拜见之后,温家公刚回到府邸,就传来幼帝宾天的消息,身子立刻又委顿了下去。温知返伺候汤药过来,神色始终恭谨,温言细语劝着温家公睡下了,才在偏房里接见了潜逃而来的朱八。
    朱八此时已得手,炮制出了摘星楼祸端。他来投奔温知返,自然也是朱沐嗣指点的明路。一看到温知返穿着常服走进屋,他就兜头一拜,叫了声小侯爷。温知返脸色略微沉了些,问道:“皇帝还是个孩子,你家公子也能下得了手?”
    朱八不卑不亢答道:“只有剪除了皇帝,太后才会想着培植亲信来巩固祁连家地位,不让王府那一派人掌权。后面要是再立嗣,太后肯定想在祁连家过继一个,但是祁连家没有合适的儿郎,所以退一步来说,太后只能在温家子嗣上挑拣。我家公子已经帮小侯爷想好了,小侯爷先封爵,再去太后跟前走动,将公子赠予的钱银转送一半出去,取得人脉、亲信,未尝不可与世子府相抗衡。到时候小侯爷走动得好,说不准可继位大统;就算不能继位,小侯爷用公子的赠银招兵买马也是好的,手握军权与李培南斗上一斗,将李家人打垮,出一口恶气。”
    温知返默不作声思索了一阵,淡淡应道:“这法子不错,对我对朱家都是两全其美,那我就试试公子的提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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