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狐那双眼睛似乎因为这场变故而积淀了太多东西,没了以往的纯粹,盯着她时也不再是一板一眼,映着暖黄的光,像是蕴着些许的柔情:“夫人还会顾念我么?”
    “自然。”易姜知道他还是计较她入齐的事,难免讪讪,语气也放轻了许多。
    却狐忽然贴过来,手揽住她的腰,大概是怕她抵触他的脸,有意站在了她背后,低头凑去她颈边,那嘶哑的声音显出一丝魅惑来:“夫人还是放不下公西吾?”
    易姜皱眉,动了动身子,却挣不开他,冷声道:“怎么,你这是吃味?我身边可不需要会妒忌的人。”
    却狐扣在她腰间的手忽而紧了几分,拦腰将她抱起便抛去了床上,人跟着就压了上来。
    易姜暗暗心惊,却狐虽然开放,但只是将伺候她当做工作来做,从不会这样,现在这模样却像是带着怒气。
    他脸上的软皮面具划过脸颊,易姜侧脸避开,他的唇却贴了过来,落在她颈边,温软滑腻。易姜伸手推开他,怒道:“你想要以下犯上不成?”
    却狐跌坐在床边,喘着气道:“夫人明明答应了要照顾我一生一世,为何又丢下我?”
    他忽然质问,反叫易姜愣了愣:“我没有丢下你,我既然说了会照顾你,就一定会做到。”
    “王上原本还记挂你我婚事,如今却不再过问,我现在毁了容貌,夫人只怕是再也看不上我了。”他背过身去,语带愠怒::“公西吾容貌过人,我又如何比得上。”
    “你以往虽重视功名,但终究是自信骄傲的,没想到如今竟如此自怨自艾。”易姜冷哼一声下了床,方才被摔在床上那一下撞到了背,疼痛的很,她忍着没去揉,心里揣着火。
    “我知道夫人防范严密,若非我是侍候您的,根本进不来这里。”却狐似乎冷静下来了,嘶哑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我如今还有什么依靠呢?倘若夫人也不要我,我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易姜喝了口水,镇定下情绪,转头看他:“你想要什么,直说,不需要用这种法子。”
    却狐站起身来,垂着头,声音虽嘶哑,却不再拖沓:“我想做主将,再上战场建功立业。”
    “原来如此。”易姜搁下漆碗,他能拿着她愧疚做人情债,自然是有所图。“有白起在,你要做主将很难,还是待你伤势好了再说吧,下次别用这法子了。”
    “白起是我的老师,他嗜杀的秉性我最清楚,夫人不是不喜欢他这样么?至少我做了主将绝不会如此。”
    易姜挑眼看过去,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多言了,顿了顿,转头出了房门。
    暮春时节刚到,燕国已经被齐军攻占了十数座城池。消息传来秦国,秦王虽然和和气气地发信给齐王建表达了祝贺之意,实际上却并不高兴。
    做君王的自然都是希望自己强而他国弱的。
    燕王也是急了,居然想起拉拢赵国来,如今倒是惦记起二国的姻亲关系来。可惜赵国也自身难保,魏国又与齐秦结了盟,平原君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请大舅子魏无忌帮忙,所以到底还是无可奈何。
    楚国那边也是一出好戏,先前那位要许配给公西吾的王姬忽然跟着为楚王执笔起草文书的小官吏私奔了。楚王原本还打算义愤填膺地找公西吾理论一番,顺带敲点好处,这下反倒自己理亏了,也不好意思质问公西吾退婚的事,反而担心人家怪罪。
    楚人好鬼神之说,楚王听取大臣门客的建议,将王妹的行为描述成被神人指引而去,倒与当年秦穆公之女弄玉与情郎萧史吹箫引凤化仙而去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公西吾也没追问,此事不了了之。
    不过两国私底下的联系依旧没有断,眼线将消息送给易姜,她对此也不意外,公西吾自然有本事办到这点。不过只要没跟齐国正大光明的结盟,秦国以后要下手就好办许多。
    咸阳城中无大事,只有一件,太子因夫人无法生育,过继了庶出的子楚为嫡子,嬴政为其嫡孙,顿时二人都有了继承王位的权力。此事秦王也已答应了,反正他也不太理会这些家事,他现在满心思都是攻赵一事。
    易姜对嬴政的课业自然也就更重视了一些。她来这里后读的都是对自己有用的书,鬼谷派典籍,兵家典籍,法家典籍尤为居多。而要真正教导学生,这些远远不够。
    诸子百家的学问,嬴政酷爱法家典籍,每次读到都觉得甚为精妙在理。易姜却明着暗着塞给他读了许多儒家典籍,有时候怕他不喜欢,还举些小例子夹杂在课间,他果然听得进去,至少现在看起来,他并不像是个会长成暴君模样的胚子。
    如今秦国伐赵在即,离帝业也就越发近了一步,兔死狗烹的道理谁都懂。易姜知道自己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何况子楚莫名其妙地对她不怎么友好,她必须要为以后打算,而嬴政也许是一条后路。
    秦王终究按捺不住,要入夏,攻赵之事便不愿再拖了。
    易姜对赵国最熟悉,此事自然要她多多经手。秦王数次将她叫去宫中,每次都是为了齐国那驻扎在邯郸的二十万兵马。被齐国反咬过一次后,他始终不放心。
    可易姜一时也没有办法。
    难得有空抛开政务,午后日斜,她坐在廊下偷得浮生半日闲。
    息嫦忽然从她身后探出头,小声道:“主公看看,却狐又在偷瞧您。”
    “又?”
    “可不是,我发现他近来有事没事便盯着你瞧,八成是又在打什么主意。”
    易姜转头看了一眼,却狐正在院中挥舞那柄宽刃的青铜剑,他近来经常喝完药后就在院中习武,她也瞧过好几次了,不过还真没注意过他有经常看自己。此时他已经练到浑身是汗,脸上的面具看起来着实怪异,也难怪她不曾注意,那双眼睛掩藏在面具之后,怎能看得清楚。
    “他只是想找机会再上战场罢了。他是义渠贵族,秦王对他难免存着些许防范,所以他总希望依靠我获得机会。”
    息嫦遂不再多言,其实她想想也觉得自己近来有些逾矩,总插手主公的私事,可不是她一个仆人该做的。何况却狐也不是什么坏人,她只是私心里希望易姜与公西相国和好,难免对他有几分偏见。
    却狐果然时不时看向易姜,自然很快就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他停下动作,朝她走了过来,薄薄的单衣因为汗湿了而绑在身上,身形好像比之前还结实了一些,若非因为他脸戴着面具,这模样不知道该迷倒多少女子。
    易姜想到这里不禁笑了笑,他在眼前停住,好奇地问:“夫人在笑什么?”
    “没什么,你接着练吧。”易姜摆摆手,起身要走,却被他拉住了衣袖。
    她转过头,他已贴了上来,手指在她发间一捻一拽,惹了易姜一声轻嘶,他的手递到她眼前:“夫人竟然生出白发了,最近烦心事很多?”
    易姜接过那根白发叹了口气:“是啊,真是没想到,再这么下去,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就要老了。”
    却狐不以为意:“是人总会长大变老,没什么好伤感的。”
    易姜微微一怔,抬眼看他,他已转身去院中继续练剑了。果然受过一次伤,看待事情也与往常大不一样了。
    息嫦很慌张,连忙在易姜头发间找了找,没发现第二根白发才放下心来。
    刚检查完毕,东郭淮从前庭匆匆而来,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递给她一封书信,绢布做封,紫草为记。
    易姜眼神稍稍游移,不动声色地纳入袖中,转头便朝外走去。
    却狐停了动作,走到廊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而一眼瞄见旁边盯着自己瞧的息嫦,又提了剑回去继续练了起来。
    天色将晚,易姜乘着车,在魏国商人开的客栈前停下。
    她穿着寻常的曲裾襦裙,头发虽然梳理的一丝不苟,却没有佩戴头饰,进去后便没有引起旁人注意,只以为是个寻常投宿的客人。
    东郭淮打发了前来询问的店家,易姜径自进了后院,走去最里面的屋子前,推门而入。
    屋子小却干净,案席齐整,立屏很小,后方的床榻隐约可见。
    她朝里走了几步,环顾四周,就见公西吾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窗口暮色投进来,他雪白的交领深衣染了一层薄薄的灰。
    “你怎么忽然来了?”她的手交叠在一起,被宽袖遮盖着,掩饰住绞在一起的手指,骤然再见,依然一派平静。
    公西吾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指了一下桌案上的棋盘。
    易姜扫了一眼:“我不会下棋。”
    “不是下棋。”公西吾坐在案后,抬手做请:“鬼谷派历来如此,你我师兄妹也必然会有今日。”
    易姜顿时想起当初的蔚山之行,他与范雎也是这样。这是鬼谷派的规矩她是知道的,当初公西吾给她的那卷鬼谷子典籍里就有此记载。通常是三年一次,无论鬼谷弟子身在何处,都会相聚在一起以棋做兵杀伐一场。当然也有个别拖延时间或者缩短时间的。
    她坐去他对面,看了看他的脸,在他看过来时又及时移开了视线。
    “齐国已占了大半燕国,赵国是关键,一旦伐赵结束,魏楚南北分割,无法联结,其实也就到了齐秦对抗之时。”公西吾执起一枚白子,忽然看向她:“我想与师妹比试一场,赵国为局,输了的人,必须要答应赢了的人一个要求。”
    易姜捻了枚黑子在手中,轻轻摩挲,背着鬼谷弟子的名声行走了这么多年,总不能在比试关头就甩手说自己不是鬼谷弟子,未免有示弱之嫌。但她出于谨慎还是问了句:“你以前与范雎比试的结果是什么?”
    “他赢了,我答应与他合作。”
    “之前桓泽也是以此为由与你比试的?”
    “是,她输了,所以没能得到我。”
    易姜闻言托腮,脸上浮出笑容,说不出什么意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算得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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