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如瓢泼,郑氏透过水帘模模糊糊见到个男人撑着伞站在后门外。
    她打起纸伞迎过去,待到近前才发觉不妥。
    那人身穿青水纬罗直身,脚踩粉头皂靴,腰间还挂着羊脂白玉佩,郑怀恩从来不会穿得这般讲究。
    郑氏犹疑地止步。
    那人却已迎上前,一步一步靠近,油纸伞下露出尚算俊俏的脸孔来,只是肌肉松弛,眼下泛青黑,一见便知是纵欲过度。
    郑氏仿佛见鬼一般向后退。
    那人紧跟上来,“数年不见,岳母竟认不出小婿?”
    “李宝同,你不要胡说八道。”郑氏喝道。
    李 同宝道:“岳母,当年我们不是说好的,如果我从海外带修罗花给你,你就将青青妹妹嫁给我做小,我们还签了字据。岳母怎么能出尔反尔,趁我出海未归便将青青 妹妹带走。不过岳母放心,我对青青妹妹一片痴心,自然也会保护岳母,即便家乡人人传说岳母毒杀表叔,我亦不曾将我们之间的交易告诉别人。”
    郑氏反驳:“什么字据,我何时同你立过字据?”
    江同宝伸手入怀,似在掏取东西。
    郑氏失色道:“你……你不要捏造字据,我只不过同你有过口头约定……”
    她话音才落,便有数名青衣衙役从门外冲进,两人将她双臂向后押住,其余人等快速跑向她居住的房间。
    江怜南正在屋内绣着荷包上的花样,数株青松,苍翠挺拔,寄予着她无处宣泄的情感。
    突然闯入的衙役惊得她扎了手,“你们做什么?”
    他们动手翻箱倒柜,没有人理她。
    江怜南上去阻拦,被一人擒住押在一旁,只能眼睁睁看他们从角落的樟木箱里拿出一个破旧的剔红木匣。
    那些人得了木匣,连打开看一眼也不曾,便有人高喊:“找到了!”
    接着,江怜南被人推跌在地上,额头撞到石砖,眼前发黑,耳中却清楚听到有人道:“犯妇郑氏,涉险五年前谋杀亲夫,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捉拿归案。”
    ☆、第33章
    ?雨接连下了几日,从最初驱散暑热的清爽渐渐转变成阴湿的黏腻。
    顾松撑着伞从寒山书院山门旁的笔墨铺子里走出来,才要转弯踏上上山的石阶,突然有个穿竹青色衫子的姑娘扑过来,跌在他脚前。
    “二少爷,求求你,救救我娘吧。”
    那姑娘抬起头来,容颜姣好,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顾松记得她,曾经是妹妹的伴读,在他家中只待了极短的时间,短到他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她的母亲是给自己母亲下毒之人。
    他冷冰冰问道:“我为什么要救她?”
    江怜南不假思索道:“我娘……我娘她是被冤枉的,她没有杀人。”
    顾松冷哼道:“听说是人赃并获,怎会有冤?”
    “不是的!”江怜南喃喃道,“他们……他们栽赃嫁祸,那个盒子不是我们的……他们搜到后甚至没打开看就说是罪证……”
    顾松拧眉,侧偏过头。这不出奇,父亲既然打算惩治下毒之人,自然会有施展手段的地方。
    江怜南见他不说话,又连声哀求道:“大牢的人要十两银才肯让我去探望我娘。二少爷,求求你,借我一些银两,有了银两我还可以给我娘请讼师……”
    叫他拿钱帮她请讼师,救想害自己亲娘的人?
    这姑娘好眉好貌,脑子却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这样可笑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顾松不耐烦起来,抬脚便走。
    江怜南扑上来,抱住他左腿,“二少爷,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我舅母说我娘会连累舅舅的前程,要跟我们断绝关系,连家门都不准我进……我去府上,夫人和二姑娘都不肯见我……”
    顾松道,“连你亲舅舅都不管你,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因为……二少爷,你是最好心的……”江怜南仰着头,既可怜又虔诚,“你还送我伤药……”
    顾松冷笑,“那瓶药不过是潼林用剩的,跟吃剩的饭送到后巷喂小猫小狗没有区别。我不会帮你,你也不要再来找我。”
    他将衣摆从她手中抽出,不留情面地甩开她,大步踏上石阶。
    江怜南跪在地上,遥遥地看着顾松上山的背影,少年颀长俊逸的身影一如往昔……
    她无法将那冷漠而去的人与心中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二少爷不是最斯文俊逸、心地良善吗?怎么会任凭自己苦苦哀求,依然见死不救?
    江怜南想起顾松说得最后那句话,原来自己和娘在他们这些人眼中不过是小猫小狗……
    她突然失控地笑了起来,笑自己的自作多情,笑自己的痴心妄想,还笑自己竟然傻到把那些高高在上的少爷小姐们当做朋友。
    原来那么年过去,一切都还和当初一样。到最困难的时候,除了娘,没有其他任何人会帮助她……
    江怜南最终还是筹措到银两。
    不论世道如何,一个有些姿色的女子但凡立心要弄到一笔钱,从来都不愁门路。
    江怜南用二十两银将自己卖进了幽州最大的青楼,拿一半卖身钱打点给狱卒,终于见到了身在狱中的母亲。
    几日不见,郑氏已憔悴得不成人形,白色的囚衣上还沾着血迹,看得人触目惊心。
    狱卒走远了,江怜南依旧十分小心,轻声问道:“娘,他们对你用刑了?”
    “我没事。”郑氏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娘,讼师建议这种情况下,可说当年是我误将毒药放入爹饮食中,反正那时我才九岁,根据大殷律例是不能入罪的。”江怜南把询问得来的结论转告郑氏。
    官府中人最是相互,以衙役那日行为来为母亲开脱没有赢面,倒不如钻律例的空子。
    郑氏摇头,她嘶哑着声音道:“别傻了,你以为他们真的是为你爹翻案么,那是顾大人为自己妻子出气呢。”
    她看着江怜南目瞪口呆的样子,心中仍是不甘,自己的女儿,论样貌、论性情,哪一点输给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千金贵女,偏偏生来命苦似黄连。
    她其实早已想得明白,当年之事早已结案,无端端怎会有人重查,怪只怪自己一时迷了心窍,生出贪念。如今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只可怜女儿从此孤身一人,再无人照应。
    郑氏被判了斩立决,行刑那日,宁氏带了顾婵登西山,到碧云寺烧香还愿,祈求佛祖继续庇佑一家人阖家安康。
    待到中旬,顾枫如愿考入幽州卫,自此离开书院,投身军营。
    六月的第二场大雨在月底,暴雨倾盆的夜里,按察使章和浦全家遇害,唯有女儿章静琴幸免于难。
    顾婵与宁氏一同前往幽州知府柳云升家中探望章静琴,得救后她便暂居于此。
    知府夫人刘氏亲自陪着她们到西厢,章静琴静静地躺在床上,双颊深陷,目光呆滞。
    顾婵见到,险些没落下泪来,“章静琴,我来看你了。”她握住章静琴的手,摇晃着,“你说句话呀。”
    章静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反应。
    “据说仵作收尸时发现她还有气儿,当时摇醒了,发疯一样喊着狐.妖杀人,晕过去再醒来便成了眼下这般,有人服侍着吃喝倒是能够照常,就是不说话也不应人,晚上整夜整夜瞪大着眼睛不肯睡,”刘氏叹气道,“大夫说是失魂症,惊吓过度所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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