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拉耸了耸肩,这个动作也无法缓解此刻她肩背以及坐姿的僵硬,她甚至不敢和他对视,眼睛一直盯着微微晃动的茶水表面,开玩笑般地调侃道,“所有人都这么看……我也会被大家的谣言蜚语动摇……其实我并没想象中的那么坚定,不是吗?”
    她有些语无伦次,但确信的是福尔摩斯一定听懂了她的意思,因为他立刻安静了下来,沉默无声地在客厅里流淌。
    诺拉拿着茶杯的手顿住了,她有些慌乱,却又强自镇定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试图让脸上露出一个和平日无恙的微笑,抬起眼睛看向对方,暗自握紧手使声音愈发高昂轻快,“啊……我只是这么说说,其实您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您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伙伴。”福尔摩斯突然如此说道,灰色的眼睛凝视她,她一时半会无法从那张一直平静的脸上看出任何情绪,只听见他温和,轻而低的声音说道,“……我最重要的人。”
    “最亲近的朋友”,“伙伴”,“最重要的人”。
    夏洛克原来也是一位擅长玩弄语言的艺术家,诺拉心里想着:瞧,他是多么聪明啊,在这伤人至深的语句里加上了令人倍感温暖的副词,偏偏每一个都令她无法反驳,甚至伤心都觉得无力。
    对于夏洛克·福尔摩斯,向来都不太瞧得上女性的大侦探来说,这样一句充满赞美和认同感的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应当是至高的荣幸。但相反对于一位对他抱有极深好感的女士来说,无疑的,这是坚定的拒绝。
    他这么聪明的人,肯定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而他也相信她会听明白他的话外之音。他们向来默契,在感情上依旧如此。
    诺拉在心里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但并不意外,或者来说,答案早在意料之中,伤心失落当然是有的,却并非难以接受。
    夏洛克·福尔摩斯,他一直坚定冷静,而也当这么坚定冷静如初。他是有大作为的人,他的眼睛只看得到整个世界,因为他爱全人类,所以他不能爱你。
    而她早就知道。
    世界上,有一个东西比天更高,猜猜它是什么?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心啊。”
    这个答案,她应当早就知道。
    所以诺拉重新抬起头,微笑再次回归在她年轻的脸上,那双翠绿色的瞳眸就如最初那样明亮而充满野性,她耸了耸肩,这次语气却是真正的轻松起来——
    “well,夏洛克,一个来自伙伴的小小玩笑,无需介意,以及——”
    顿了顿,她坐在对面,向他缓缓举起杯,轻声开口,“新年快乐,夏洛克·福尔摩斯。”
    第60章 六十
    诺拉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反应并非是睁开眼,而是微微僵直身体,在一瞬间感官反应后,又放松了僵硬的肩背,保持着双眼紧闭的状态,全身的听觉和触感却因此放大到了极限——
    这应该是一个背光的房间,空气里隐约闻得到陈旧木头特有的霉湿味儿。面皮上感受不到光线的暖意,她被绑住四肢,身体歪斜地坐在一个木椅上。久不活动并且被紧紧束缚住的手腕脚腕几乎已经失去了直觉,僵冷刺痛的感觉在全身流淌。
    她已经很久很久未曾遇到这种情况,即便如此她依然下意识地将呼吸放得平稳,几乎和昏迷状态的呼吸频率一模一样。她仔细听了听周围,静寂如死,风声,说话声,甚至走路间衣服摩擦的声音——任何能够给予她关键信息的线索,此刻都消失无踪。
    她被绑架了,而现在始作俑者则将她放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暂时四肢完整。
    诺拉闭着眼睛,开始回想来到这里之前的事情——
    啊是的,在那番失败的表白之后,她意志消沉地吃完了那顿圣诞晚餐,福尔摩斯被警察厅的人叫走,似乎是又出了一件棘手的新案子。而她在和华生度过了一个小时的谈话时间后,在晚上大约八点十五的样子告别了华生与玛丽,走到了尤思顿路的拐角,然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她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但满腹心事的自己尚未完全提起警戒心,一记闷棍就敲在她的脖子上,接着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这个地方,被人绑住手脚,完全无法动弹。
    她小心翼翼地试图挪动了下手腕,显然下手的人经验丰富而且业务熟练,这种看似简单的绳结既不会因此过长时间的绑缚而废掉她的手,却也完全杜绝了一个有类似经历的人从中逃脱的可能性。
    就连她都一时半会没有办法挣脱出来,她只是尝试了几分钟就颓然放弃了。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不如安心等待。至少,她很确信她目前为止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当然也不排除对方是冲着夏洛克而来,而她只是作为其中的跳板而已。
    诺拉安静地闭着眼睛,昏昏然几乎再次睡过去,直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而她倏然惊醒过来,却又马上放松了身体,保持着原样不动弹。
    很快,轻微的吱呀声,门被打开了,有明亮的光线投到她的眼睑上,对方应该是一位男性,性格内敛,从他步伐的频率可以推测出来。他几步在她身前站定,接着用一种几乎是实质性的目光打量着她。而在这空当,另一个更轻盈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同样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双方都没有做声,直到后来者打破了沉默——
    “well,下午好,诺拉·夏普小姐。”
    一个清脆而欢快的女音。
    诺拉仍然没有反应,对方则是安静了一会儿,陡然发出银铃似的轻笑,“唔……诺拉小姐,其实您不必装睡,我们对付过很多这样的人,即使您是他们中最出色的——呼吸平缓,表情放松,姿势一模一样……但是沉睡和装睡,我们一眼就看得出来。”
    诺拉闻此,慢慢睁开了眼睛,先是被眼前略微刺眼的光线激得低下头,缓缓适应了一会儿后,才重新抬起头来,镇定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一男一女,站在前面的男人穿着妥帖而整洁的西服,头发梳在脑后,年纪大概在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目光透着一股子犀利阴沉的味道,虽然身高一般,但四肢修长有力,面相硬朗,看上去就像是打手一类的角色。至于站在他旁边的女人——
    她看上去就像是选美大赛里会出现的那种十分具有竞争力的角色,皮肤是健康的微黑,猫眼大而妩媚,涂抹着深深的诱惑的石绿色眼影,鼻梁高挺,嘴唇丰润如花。她虽然穿着英国传统的女士长裙,但自有一种英国女人难寻的极致成熟性感女人味。胸部高挺臀部圆翘,笑起来的时候如同涂了蜜一般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但吸引诺拉注意力的并非是她媲美阿曼达的女人味,而是……她的头发上涂着适量的橄榄油,身体上隐隐散发出一股幽暗的香水味,迷迭香。
    再结合她充满异域风情的面容和口音,诺拉沉默了半晌,才用几乎是笃定的语气开口,“原来是你,玛丽安……或者我应该称呼你,神秘的m先生的助手小姐?”
    “咦?”对方用惊奇的目光注视她,“果然是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伙伴,你看上去可比那些胸大无脑的女人聪明多了。”
    诺拉对这番暗含讽刺意味的夸奖不置可否,她明白这里的重心是谁,因此很快她的目光就转移到正不动声色打量她的男人身上,微微一笑,“我猜测,m先生这番彬彬有礼的行为,其目的并非是我,而是他更感兴趣的研究对象,夏洛克?”
    对方的脸上依旧没有露出其他情绪,只是颇为有趣地笑了笑,他的声音不出意料和他的模样一般粗而哑,似乎是经常抽烟而呛到了他的嗓子,“哈,女士,你来到这儿当然是先生的授意,据说你也会推理,不如来瞧瞧我们是干什么的?”
    他摊开手,一副饶有兴味等待答案的样子。
    诺拉看上去一点也不慌乱,她甚至还抽空仔细看了看他,目光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才缓缓开口,“你酷爱抽雪茄,而且偏爱美洲雪茄……唔,夏洛克有篇专门论述各种雪茄的文章,也许你会感兴趣。你看人喜欢下意识地眯着眼,右手手指有一层厚厚的茧,我想您大概以前是一位军人?至于职位……啊,不出意外的话,神枪手?虽然您看上去行为鲁莽,但依据您说话的措辞,您应该有一个不错的学历……”
    “当然了,”说到这里诺拉微微一笑,“这些并非是最重要的,我想更关键的是,您应该有一手看得过去的医术,以及非常优秀的杀人手段——话说在杀害谢丽尔·贝尔小姐之后,您拿到了该有的报酬了吗?”
    啪啪啪——男人戏剧性地鼓掌,用略微夸张的语气赞叹道,“您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可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得出这些结论的呢?包括——”他朝另外一个女士努了努嘴,“包括她。”
    “如果不是你们对这次见面太粗心大意自信满满,我想我是不会这么容易发现这些的。”诺拉叹气,“玛丽安小姐,作为一个正统的希腊美人,我理解您遵守祖国传统,喜欢将橄榄油涂抹在头发上和肌肤上——但您要理解,这里是大英帝国,我想没有多少人有这样与众不同的习惯,更何况您的香水味,熟悉的迷迭香,我都要猜测您是否是故意留下这个再明显不过的线索。”
    希腊美女眯了眯眼,妩媚的猫眼里陡然升起危险的寒光,“你的鼻子倒是灵敏,脑子也比那个谢丽尔和艾达强多了。”
    诺拉叹气,“如果不是如此,我想你们也不会留下我的性命,不是吗?”
    “至于这位神枪手先生……既然您都和美丽迷人的玛丽安小姐站在一块儿了,说来您的身份其实也不难猜测,稍微有脑子的人也会怀疑到那位神秘的凶手身上去,更何况您也完全没有遮掩的意图——您衣兜里揣着的是高等亚麻编织的手帕吗?”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继而哈哈大笑,“的确,我就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您可不知道,谢丽尔贝尔死的时候可没您这么镇定呢,我简直都要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是否聪慧如诺拉·夏普,面对死亡的时候,是不是也会露出最丑陋的那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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