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嫮原本以为这天儿聊不下去了,没想到外祖竟然不生她的气,还与她聊起了已经过世二十年的外祖母。
    对于洛氏的主母宁氏,谢嫮多少也有些了解,她是文臣翰林之女,出身并不高,不过,却能以贤德之名待在洛相身边这么些年,洛相一生只有她一个妻子,宁氏死后,洛相大受打击,才会告老还乡,归隐田园的。
    “不敢跟外祖母比,得罪了。”
    谢嫮这回是真心认错的,只要外祖不说她夫君不好,她对他可还是很尊敬的。
    “时候不早了,我去睡会儿,下午还要去田里干活儿,明天你们要是还愿意来,就给我做点事,早点来,播种中午可不行。”
    “……”
    谢嫮愣愣的看着这个老大爷,敢情你除了让咱们未来的皇帝陛下洗碗,您老还打算让他帮您做农活儿啊。
    看见谢嫮震惊的表情,洛勤章又补充了一句:
    “哦,你不用做农活,你煮的饭很好吃,你就负责煮饭吧。明天也别穿这么花哨了,我这儿也没人看你,穿简单点,明天咱们还吃蟹,我晚上去河里摸。”
    明天咱们还吃蟹,我晚上去河里摸……
    这句话真的是从一个曾经干过当朝首辅的大人口中说出来的吗?谢嫮觉得自己有点风中凌乱的感觉。
    *****
    沈翕有些笨拙的把洗干净的碗抱回厨房,谢嫮见状想去帮他,却被他避开,说道:“别动了,有水。”
    谢嫮这才看见他的衣袖和前襟,下摆处已经被井水打湿了一大片,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有些松动,看起来微微有一点狼狈的感觉,不过却还是不损他的帅气。
    难得看见他这样的模样,谢嫮心中一热,不管不顾贴上去替他拭去额间的汗珠,然后对沈翕说道:
    “外祖让咱们明天还来,让我煮饭,让你去跟他做农活……”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谢嫮是不敢去看沈翕表情的,因为就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等了良久都没有等到他的反应,谢嫮这才抬头看了看他,只见他正用他那双深邃的眸子紧盯着她,良久后才看了一眼已经紧闭的堂屋大门,对谢嫮问了一句:
    “你和他说了什么吗?”
    谢嫮摇头:“没有啊,外祖就问了我娘家的情况,其他也没说什么呀。”
    至于外祖说沈翕的话,谢嫮暂时还不打算告诉沈翕,因为她看得出来,沈翕对外祖是很敬重的,那番话有可能会伤害到他。
    沈翕的反应倒是比谢嫮平静多了,只是点点头,将手里干净的空碗放入了厨房,然后就开始挤衣袖上的水渍。
    “咱们回去吧,明日再来好了。”又看了一眼紧闭的堂屋大门,沈翕勾起唇角欣慰的笑了笑。
    *****
    回程的时候,沈翕和谢嫮同坐马车,沈翕将湿掉的外衣脱了,仅着中衣靠在马车的软垫之上,看着谢嫮在马车的车壁中取出备用的衣衫,谢嫮习惯出门在马车里备下衣裳,防止出门遇上雨天雪天什么的,如今正好用上了。
    “自从我外祖母死后,外祖就告老还乡了,所有人都说他是因为外祖母的死而离开,其实不全是,还因为我娘。二十年前,我娘嫁给了沈烨,而定国公府是间接害死我外祖母的凶手,外祖欲叫我娘随他一同离开,我娘却选择留在沈烨身边,伤透了我外祖的心。”
    沈翕语调平常的说着这些陈年往事,谢嫮将他的衣衫展开,整理腰带,问道:
    “那夫君说外祖不喜欢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沈翕摇头:“不是,是后来我做了一件事让他特别生气。”沈翕接过外衫,坐直了身体,张开双臂,让谢嫮替他穿上外衫,然后才继续说道:
    “十二岁那年,我娘身体不行了,就把我送到外祖这里,那一年我害的他身边二百多个护卫血战而亡,从那之后,外祖都没有再让我竟他的院子一步。我每年来广东,都会来拜访他,可是也就只有这回他肯见我。”
    沈翕见谢嫮面上露出不解,不禁揉了揉她的脑袋,对她说道:“你是不是以为外祖就真的是一个人住在那小院子里?”
    谢嫮抬头讶然:“难道不是吗?”
    沈翕摇头:“当然不是。当年洛家有多鼎盛你不知道,外祖能凭一己之力坐上首辅必定是披荆斩棘,洛家数以千计的死士,只是那一年我泄露了他们的行踪,被他们被血洗两百多人之后,外祖就不再告知我那些死士藏身的地方。”
    虽然沈翕的话说的十分云淡风轻,但是谢嫮却能想象当年发生的那件事情有多么惨烈。而两百条替外祖卖命的人命,因为沈翕而消失,可想而知外祖有多么难过,她不知道沈翕做了什么,但肯定是触动了外祖的逆鳞,这才得到今日的后果。
    沈翕不再说话,谢嫮也不再询问,更多的时候,她愿意倾听,因为她在心里是绝对相信夫君的,他说给她听,她就听着,他打住不说了,她也不会质疑的去问,她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一点了。
    晚上回去之后,沈翕领着谢嫮又去卧房后的温泉洗了澡,沈翕今日似乎很高兴,要了谢嫮两回,然后抱着她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后院的鸡鸣声响起,沈翕就睁开了眼睛,见谢嫮还在睡,就蹑手蹑脚的先起身,换了衣物,这才去碧纱橱喊了花意竹情前来伺候谢嫮起身。
    准备今日前往洛勤章的田园小院去。
    ☆、第115章
    谢嫮从来没有看见过穿一身短打的沈翕,深蓝色的粗布亦不能损其俊容,扎着墨绿色长长的腰带,看起来十分精神,而谢嫮则穿着一身普通农妇的衣服,头上扎着一块蓝色的汗巾,两人还真像那么回事,互相看了一眼都忍俊不住的笑了。
    沈翕让聂戎换了一我辆简易马车,由沈翕亲自赶车载着谢嫮往洛勤章那里去了。
    两人到来之时,洛勤章貌似已经等了他们好长时间,他们一来,就迫不及待的往沈翕手里塞了做农工具,貌似是一把筢子,谢嫮不是很能分清楚,而看沈翕的表情,应该也不是特别明白手里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但洛勤章却不管不顾,在前头开路,要沈翕跟着他一起从后门穿过,往后面的田地走去。
    谢嫮也跟着走了出去,只觉得经过后门之后,豁然开朗的一片绿油油的田地,看着花不像花,菜不像菜,一颗颗饱满的根茎向上炸开,没有花,只有叶子。
    洛勤章站在田边,开始卷起裤腿,沈翕不为所动,似乎还没有从他即将要下田干活的觉悟中醒来似的,洛勤章也不催促,而是很从容淡定的又塞给他一把镰刀,沈翕接过去之后,洛勤章才开始说道:
    “这是油菜,到了可以收割的时候,一会儿你看我怎么割,这一片儿全都包给你了。”
    沈翕看着洛勤章,又看了看站在田岸上几乎都看不到尽头的田地,不禁眯起了眼睛,而洛勤章可不管这些,也不会去关照他一个公子哥儿的心情,兀自走下田间,用镰刀手起刀落的割了一把油菜放倒在地上。
    沈翕看了看同样迷茫的谢嫮,只见谢嫮默默的对他点头打气:“夫君加油。”
    深吸一口气,沈翕才憋屈的走下田地,学着洛勤章的样子,开始割起了油菜,一开始他是一根一根割的,被洛勤章在缝隙间看见了,大骂了两句,然后才渐渐找到了感觉,开始三四根一起割。
    谢嫮穿过后门,去到厨房,果然看见灶台下放着一只篮筐,筐子里有十几只蟹,正吐着泡泡顺着篮筐网上爬。
    虽然沈翕在田地里干活,可谢嫮在厨房里也不见多舒服,把中午要炒的菜全都摘捡完之后,再打水清洗,然后还要把蟹一只只的捆绑起来,冲刷干净才行。
    中途去给他们送了一回茶水,听见她清脆的喊声,沈翕如释重负从田地里爬上来,早上还残存的贵公子气息如今是完全没有了,脸上,脖子上,手上,多处被划出了小口子,头发上也沾到了菜叶,整个人看起来倒不像是去干农活儿的,反倒像是受刑去的。
    谢嫮看了可心疼了,故意给他倒了很烫的水,让他可以坐在田岸上多休息一会儿,但喝完了水,洛勤章依旧不客气的把他往田地里抓去,还叮嘱谢嫮下回送水要送温度适宜喝的,要下回再耍这个小聪明,就让她连水也别送了,等中午傍晚休息的时候,才给喝水。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吃饭,沈翕从田地里爬出来的模样已经和凌乱没有什么分别了,不过累倒也不见多累,也就是外表看着吓人,中午谢嫮特意给沈翕做了两份辣菜,原是想让沈翕多吃点饭的,没想到洛勤章对辣菜也是情有独钟的,两人就着那两盘辣菜吃了好些饭,而蟹则是谢嫮帮着他们剥的,倒也不麻烦,两人吃好了饭,洛勤章就批准沈翕坐在庭院里休息一刻钟。
    沈翕这样子,看的谢嫮说不出的心疼,他一坐下,她也顾不上收拾碗筷,就拿着扇子坐到他身旁,把扇子递给他自己扇,自己则给他捏手捏脚起来,沈翕还没来得及享受多久,就又被洛勤章喊去了田里干活儿。
    夫妻俩几乎是数着数在算时间,终于熬到了傍晚,太阳下山,谢嫮去田岸上喊他们,就见洛勤章的那一片已经躺倒了一大片,而沈翕那一片才最多躺倒了半间屋子那么大的地方,而且摆放的油菜梗还不如洛勤章摆放的整齐,乱七八糟的。
    同样是干了一天的活儿,洛勤章从地里出来时,除了出了一身的汗,其他模样照旧,而反观沈翕,衣衫不整,发髻凌乱,身上丝毫不复平日里的俊逸出尘样。
    洛勤章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就你这本事,还想做那种大事?我看你还是趁早回去歇着吧,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好的过日子就得了。”
    沈翕被谢嫮扶着,倒也不是特别累,就是谢嫮看起来感觉他好像很累的样子,听见洛勤章说了那话,沈翕正要反驳,却听谢嫮首先忍不住说道:
    “外祖,您别这么说夫君,他今儿是第一次干农活儿,干成这样哪里差了?没捞着您一句好话儿,反倒受您埋怨,多委屈,您不能把他当骡子使呀。”
    听着谢嫮不留情的埋怨,洛勤章瞪大了眼睛,哼哼道:“哟,这还心疼上了。嫌累嫌麻烦,那明儿别来了。”
    沈翕要说话,却又被谢嫮抢了,只见她挺身到沈翕面前,毫无惧色的与洛勤章对峙:
    “外祖,您明知道他不会知难而退,却偏还要说这话,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嘛,他是我的夫婿,您不心疼,我可心疼呢。我知道您就是想欺负欺负他,可这泥人儿还有三分土性儿呢,您要是把人欺负惨了,那今后可就真没人来您这儿了。”
    “……”
    谢嫮这番话说的顺嘴,也是真心疼沈翕了,想着她平日里捧的高高的主子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呀,他是尊贵的,是高洁的,如今低声下气来给人种田已经是委屈了,却还要受这窝囊气,偏偏那人还是他的外祖,于情于礼他就是想反抗也不能反抗,既然主子不能反抗,那她总要替着说两句才行的,没想到说着说着,嘴里就没了把门儿,把心里所想的话全都一股脑儿的说出来了。
    猛地回过神,谢嫮这才惊觉自己说的话有多逾距,却也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了。
    先前还挺起的脊梁骨瞬间就弯了下来,低着头不敢去看洛勤章和沈翕的表情,她是知道夫君如今是要和这位外祖搞好关系的,却没想到她一时没忍住坏了他的隐忍大事……再往深了想去,若是因为她这么几句话,彻底热闹了洛勤章,他不帮着主子夺位的话,是不是主子夺位之旅又得晚几个年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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