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冷不冷?”刘妈妈看了看相宜,她的脸颊上有一点点红,有点担心,是不是被冻坏了?可怜自家姑娘只穿了件贴身的小袄,前边的二小姐与二少爷,穿得那般厚实,还披着斗篷,怎么大奶奶这心肠就如此硬!
    “妈妈,我不冷,你莫要担心。”相宜微微一笑,很是恬静,冷一点又算得了什么?这日子总是过出来的,以后自己遇着的,怕不只是受冷这么简单,现在就吃不了苦,那以后还能过上舒坦日子?
    骆大奶奶走在前边,蹭蹭蹭的将雪花末子踢到了后头,一边拿了眼睛望了望相宜,心里边盘算着究竟该拿什么衣裳给她穿才好。今年她只给相宜做了这套墨绿色的棉袄棉裙,也没做斗篷,现在相宜要跟着外出拜年,真没什么好衣裳给她穿。
    想来想去,骆大奶奶终于想出了个好办法,她挑了一件骆相钰去年的衣裳,当时稍微做长了些,有些像袍子,骆相钰不高兴穿,便塞到了橱柜角落里边。骆大奶奶吩咐玲珑将那衣裳找了出来,往相宜头上一甩:“快些穿好了,别耽搁了时间。”
    相宜没有说多话,将那件淡绿色的外衣罩在了棉袄外边,虽然那衣裳去年对骆相钰来说比较长,可对今年的相宜来说,却还是有些短,露了了一点墨绿色的底子。
    骆大奶奶皱了皱眉,指着一圈墨绿色道:“玲珑,去将她的棉袄塞到裙子里头。”
    相宜的腰登时粗了一圈,那里有鼓鼓的一大团东西。她没有说多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骆大奶奶对付她的手段实在不高明,她总让她自己穿着旧衣裳,却将骆相钰打扮得花枝招展。前世她还为着这事儿与她争执,连带着祖母对自己印象也不好——其实现在想起来,骆大奶奶实在是给自己留把柄,她那般做,旁人谁不会说她苛待继女?
    相宜的父亲骆大老爷先后有两位妻室,第一位妻子便是相宜的母亲,她嫁进骆府一年多,肚子里边没有动静,骆大老爷便与骆大奶奶有些眉来眼去。两年以后相宜的母亲总算是有了身子,可骆大老爷依旧没与这位骆大奶奶断了关系。后来相宜的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生了相宜以后两腿一蹬便撒手去了,此后骆府上下都将相宜看做不祥之人,全说她命里带煞,克死了母亲,就连骆老夫人都不大待见她。
    相宜的母亲刚刚过世不过半年,她的父亲便不顾非议娶了这位骆大奶奶,据说当时候进门的时候便该是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只得挨边七个月便生了一对龙凤胎,这让骆老夫人很是高兴,直夸媳妇会生养。
    传言里都说龙凤胎养不活,必然要克死一个,没想到这对双生子却平平安安的长到了五岁,安然无事。骆大老爷心里头高兴,只将骆相珲与骆相钰更看得起些,这世人谁不是捧高踩低?见骆大老爷更心疼后边的两个孩子,骆府上下都不将骆相宜当一回事,因此相宜简直要被那些势利的踩到泥里边去了。
    前世里边相宜过得有些窝囊,遇着刁仆不敢说话,任凭着他们欺辱了去,可有时候自己实在有些想不通,有时便当着祖母的面与骆大奶奶赌气说狠话,人在气头上,自然说出来的话也难听,骆老夫人见着她性子那般不好,慢慢的便更讨厌她,撒手不管她的事情,任由着骆大奶奶将她发配了。
    相宜拉了拉外边的袍子,将那前世的种种苦楚全埋藏了起来,抬头朝骆大奶奶笑了笑:“母亲,相宜已经穿好衣裳了,我们可以走了。”
    骆大奶奶一愣,看着相宜那笑靥如花的小脸蛋,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嫉妒,这个骆相宜,生得比自己的钰儿模样好,还占了个长字的份,她怎么看相宜怎么都不顺眼,真恨不能拿一把叉子将她赶出骆府去才能好好喘口气。
    ☆、再相逢恍然若梦
    车子摇摇晃晃的望前走着,相宜低眉顺眼的坐在车子里,看着自己那墨绿色的撒花棉裙,只觉得那上头的花隐隐要透了出来,慢慢的在自家面前开出来一般。
    今日去杨府,她又会见到嘉懋了。
    嘉懋,始终是她心中的痛,仿佛不能触及,轻轻一碰,就会让她的两条眉毛皱到了一处。前世他与她各种纠结徘徊,红尘辗转,或许她成了他心头的明月光,只会清冷的照在床边,可却永远也不能入怀,萧瑟得失去了那如水的颜色。
    今生她不愿再走前世的老路子,她不要费尽心机与他走在一起,却依旧背了个狐狸精的骂名死去,她要让自己过得轻松自在一些。相宜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将手悄悄挪了个位置,却被坐在旁边的骆大老爷看见了,很严肃的开口道:“相宜,坐要有坐相,别身子到处胡乱摇晃。”
    骆大奶奶嗤嗤一笑:“还得好好管教着才是。”眼睛狠狠一剜,似乎想要从她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骆家只有一辆马车,这次去杨府,一家五口人坐在马车里,还不算太挤。相宜记得曾经有一次,车上坐了九个人,就如那街上送人的马车一般,挤得满满登登,她被夹着坐在两个大人之间,都快透不过气来。
    今日难得这般宽松,相宜这才挪了挪身子,却被骆大老爷一眼瞧见了,训斥了一句,相宜没有出声,只是望着对面笑嘻嘻的在厮打的骆相珲与骆相钰,再也没有半分想为自己争辩的念头。
    心已经偏到天边去了,自己多说又有何益处?
    相宜静静的望了骆大老爷一眼:“谢过父亲大人指教。”她的眼神很沉稳,没有半分不满意的神色,骆大老爷瞧着那双眼睛,忽然想到了故去的骆大奶奶,将目光调转开来,没有再往相宜身上看。
    父亲是个没骨气的,相宜从小便知道。继母嫁妆丰厚,当年祖母便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许她进门:“嫁妆可以留着给她的子女,但是嫁妆里边的那些铺子田产的收益,可要拿出一部分来给公中。”
    骆家已经破败,只端着一个壳子,但外边不明白的人瞧着,只觉骆家还是往日的广陵大族,商贾人家的女儿能嫁到骆家,已经是高攀。再说骆大奶奶或许是真有了身孕,家里着急让她出阁,所以就连骆老夫人这种不体面的条件也答应了。
    骆大奶奶有数十处田庄,还有三十来间铺面。听人说,骆大奶奶刚刚进门的时候,为了巴结骆老夫人,她主动交出了十几间铺面放到骆老夫人手中掌管,骆老夫人对此很是满意,因着对于骆大奶奶便有几分另眼相看。她派了得力的管事去打理这十几间铺面,每年赚的银子都拿来供骆家的日常开支。
    相宜低下了头,心里有些感慨,这世间最不值钱的是清高,若是一个人有了钱,即便你再怎么不济,也会被旁人捧成一朵花,就如自己的继母骆大奶奶。
    因着她有钱,所以父亲都心里偏向着她,她的一双儿女自然也是顶好不过的了,比她这个寒酸破落户的女儿又不知道要强了多少倍。
    “大老爷,大奶奶,到了。”与车夫一道坐在车辕上的黄妈妈在外边喊了一声,一阵冷风从掀开的帘幕下边钻了进来,夹带着雪花末子,凉冰冰的一片。
    骆大奶奶先下了车,与黄妈妈一道,将骆相珲与骆相钰抱了出来,骆大老爷朝相宜瞪了一些出去?”
    相宜咬了咬嘴唇,走到马车门口,掀开帘子一看,就见骆大奶奶与黄妈妈带着骆相珲与骆相钰站在旁边,手都笼在袖子里,没有一个人瞧她。车夫看着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大小姐,你搭着我的手跳下来。”
    虽然大小姐只有六岁多,可毕竟自己是个男子,伸手去抱她总归不好,也只能搭把手算了。相宜感激的瞧了他一眼,伸出手来,在车夫的帮助下跳了下来,轻轻落到了雪地上边。
    杨府的大门修得比自家的要宽,相宜站在哪里,望了望那扇朱红色的大门,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白色的烟从嘴边腾了起来,袅袅的升到天空里去了。杨老夫人虽说并非皇室血脉,可这封号却是货真价实的,她家的大门,自然能修这么宽,
    门房拿了骆大老爷的名剌交给里边的通传的婆子,过了不久,一个婆子探出头来:“骆老爷与宝眷请跟老婆子来。”
    骆相钰与骆相珲走在骆大老爷与老大奶奶身边,相宜落后一步,她瞅了瞅前边几个人的背影,偷偷将自己的棉袄从裙子里拉了出来。今生她想要翻盘,杨府可是至关重要,她知道姑母杨二奶奶怜惜自己,杨老夫人也是个心肠好的,一定要博取到她们的同情,才好慢慢的从骆家走出来。
    姑母的婆婆杨老夫人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她原本是荥阳大族郑家的女儿,可公然与郑家决裂,自请出族。而且她放着京城不住,竟然宁愿跑回广陵来,这也十分令人不解。回到广陵以后,杨老夫人竟然又撺掇着杨老太爷与广陵杨家决裂,拿回属于自己的田地。
    原先杨老太爷未得势时,杨家对他多有迫害,可所谓世态炎凉,杨老太爷才一翻了身,杨家便巴巴的上来了,见杨老夫人想要与杨家决裂,可杨家又怎么愿意?好说歹说,低头做小才得了原谅,总算是重修旧好,杨老太爷也没有再提出族之事。
    相宜一直很想知道杨老夫人究竟为何有这样的勇气做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前世她只与杨老夫人有过几面之缘,却不敢接近她,只能远远的望着,今日她一定要抓住机会。
    杨家的院子比骆家要大得多,跟着那婆子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刚刚过了垂花门,骆大老爷是外男,只能到饭时才能进园子,婆子将他送去了杨老太爷的书房,跟着婆子进内院的就只有骆大奶奶带着三个儿女了。
    相宜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园子,杨家的园子就如琉璃世界水晶盏,到处是银装素裹,小径上虽然已经打扫干净,可北风一吹,枝头压着的积雪便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青石小径上又粘上了点点的白色,瞬间便化开,与湿润的印痕融在了一处。
    会客的前堂修得很是华丽,门口挂着的门帘都是双面的织锦帘子,上边绣着团花牡丹,刺绣很是精致,那牡丹的花蕊全是金线绣成的,上边还镶嵌着珍珠,淡淡粉嫩的光影在门帘上不住跳跃。
    骆相钰有些好奇,一把抓住了门帘:“这些珍珠真好看。”
    打门帘的丫鬟满脸笑容,弯下腰来低声道:“小小姐,快些进去,这门帘掀着,屋子里就漏风了。”那丫鬟虽然没有直接对骆相钰的举止表示出不满,可相宜却从她看似礼貌的笑容里捕捉到一丝不屑。
    “这是广陵骆家?二奶奶的娘家嫂子带儿女来拜年了?”丫鬟看了看相宜的背影,拉了拉站在一旁的伙伴:“这可真是奇怪了,前边两个小些的,穿得簇新,后边这个,看着年纪大些,却穿得那般寒酸,可气度又十分沉稳,完全不似她那妹妹一般眼皮子浅。”
    “你不知道?”伙伴挑了挑眉:“那骆大老爷先后娶了两房夫人,前头那个是华阳钱家的,现儿这位却只是广陵东街高百万的女儿,你自己去想想就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打门帘的丫鬟恍然大悟:“这就难怪了。”
    相宜走进前堂,屋子里边坐满了人,比自家的前堂里边可要热闹得多。左边右边都坐满了人,堂屋中间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夫人,穿着一件宝蓝色的缂丝衣裳,上边绣的花精致得让人看了指有赞叹的份儿,头上戴着的碧玉簪子不住的随着从天窗上漏过来的阳光而不住的变幻着颜色。
    那便是杨老夫人了,相宜还记得她,跟前世没什么两样。相宜稳稳当当的站在骆大奶奶身后,听着她说了些恭贺新春的套话,心里直犯嘀咕,杨家过年的时候人来人往,恐怕杨老夫人都已经听腻了。就听着杨老夫人带着欢快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事儿多,亲戚也多,素日里疏于来往,没成想你们家却还记得我,实在是感激!”随后拉长了声音:“快些看座!”
    骆大奶奶听了这暖心窝子的话,感激得涕零不已,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答谢,站在那里,不尴不尬的,看得前堂里几位杨家的少奶奶都微微的撇了撇嘴。
    相宜赶紧上前一步,朝杨老夫人行了一礼:“都说杨老夫人可亲可敬,今日见了才知道传言非虚,相宜恭祝老夫人福如东海长流水,年年新春,岁岁富足。”
    “哟哟哟,富足这两个字儿,我最爱听了。”杨老夫人眯缝着眼睛瞅了瞅相宜,见她生得十分好颜色,只是穿得实在寒酸,不由得有几分惊奇,望了一眼骆大奶奶:“骆家大奶奶,这是你的女儿罢?”
    骆大奶奶见着相宜竟然抢着让杨老夫人注意到她,十分生气,她猛的将骆相钰的手一拉,把她推到了前边去:“快,快些给老夫人拜年!”
    骆相钰没有提防到骆大奶奶忽然有此举动,脚踩到了垂地的斗篷,身子往前一扑,验看着就要摔倒,相宜赶紧伸出手来扶住了她:“妹妹,仔细脚下!”
    “才不要你假惺惺的好心!”骆相钰站稳了身子以后,顺手将将相宜一推:“你到旁边去,别站到我面前得意,穿了我的衣裳出来见客,还要先将我要说的话抢着说了!”
    前堂里的人都望着相宜,看着那罩不住里边棉袄的外裳,相宜没有低头,只是坦然的站在那里,伸手拉了拉衣裳,想尽力要将里边的棉袄遮住。
    “外祖母,外祖父,听说来了贵客?”一个声音从门帘子外边钻了进来,一丝寒风伴着门帘的掀动微微的溜了进来,相宜站得笔直,没有敢回头。
    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怜香玉针锋相对
    杨家的前堂布置得很是奢华,四角都有明晃晃的灯架,上边有着细羊皮纸做的灯笼罩子,上边画着各色山水花卉。除了灯架,还有一排排的烛台,仿佛都是金包银做的,明晃晃的一片。屋子一角摆着一只鎏金的铜兽壶,壶嘴里吐出了缕缕的白色烟雾来,里边该是搁着熏香。
    相宜的眼睛逡巡了一圈,终于盯住了杨老夫人身边的黑檀木桌子上,她挺直了背僵硬的站着,一动也不动,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嘉懋来了,前世她深深爱着的那个人,又要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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