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播仙的闭塞,于阗的破败,疏勒简直繁华得令人惊叹。城墙高大巍峨,建筑鳞次栉比,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如果不是头顶上一直飘着白雪,张潜简直要怀疑自己此刻已经回了关中,而不是身处西域。
    虽然中原地区的口分田和永业田,因为人口的急剧膨胀而大幅缩水。但汉家百姓留恋乡土,肯到疏勒这边做生意和开荒的,并不多见。因此,在城中一路行来,张潜所见到的大部分百姓,都是异族面孔。
    特别是那些衣衫华贵、大腹便便的商贩,十个里头,至少有八个是做大食打扮。见了张潜带领亲兵在郭鸿的陪伴下入城,也不怎么害怕。或者坐在路边的骆驼脊背上,或者坐在沿街酒楼的窗子前,对着将士们指指点点。
    偶尔有人跟郭鸿相熟,还会大着胆子上前搭讪。郭鸿也不端少将军架子,凡是有上前施礼者,全都认真地在马背上拱手还礼。脸上的笑容要多谦和有多谦和。
    “家父到任之后,一直在带领军民在河道沿岸开荒。虽然这边气候寒冷,无论什么庄稼都只能种一季,但两年下来,依旧让疏勒成为方圆三千里粮食最便宜的地方。”对于疏勒城的繁华和安宁,折冲都尉郭鸿一直引以为傲,只要找到机会,就见缝插针地解释。
    “无论商人从大食那边前往大唐,还是从大唐前往大食。因为更容易买到粮食,疏勒都是他们补充给养的关键一站。有些聪明的商人,干脆在城里开了店铺,西边买东边卖,也能赚到一笔不菲的差价。”
    “商贩有了钱,百姓家里有了余粮,就怕被人抢。再让他们出钱出力修补城池,就不怎么抗拒了。城外的一些大户,还有一些部落的长老,也愿意搬到城里来居住!”
    ……
    “令尊的抚民本事,张某远在长安都有所耳闻。来西域之前,途径甘、凉二州,看到牛羊遍地,甚为惊叹。而甘、凉两州的驿站官吏,至今犹然在称颂令尊之德!”好不容易等到郭鸿的炫耀告一段落,张潜拱了拱手,由衷地夸赞。
    他冒着生命危险赶了两千多里路,是来劝说郭元振出兵配合牛师奖,一道平定叛乱的,而不是前来巡视,更不是专程前来给对方挑刺的。所以,该说的恭维话,一句都不能吝啬。更何况,郭鸿所陈述的,全都是事实。
    作为曾经专门处理外交事务的主客郎中,郭元振非常擅长跟各族酋长打交道。无论是当年在凉州都督任上,还是在现今的位置上,他的辖区之内都兵戈不兴。疏勒和凉州,都是丝绸之路的关键节点,没有战火干扰,过往商贩自然愿意停留下来休息,补给。各族百姓也愿意向这里汇集,求金山军庇护安全。
    而用另一个时空的眼光看,当地方政府有了宽裕的税收和足够人口,无论垦荒、屯田,还是发展特色经济,都事半功倍!
    “能得张长史夸赞,在下倍感荣幸!”没想到张潜如此会说话,郭鸿立刻开心地连连拱手,“其实自古民心思安,家父也只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张潜年龄跟郭鸿差不多,很容易理解对方的心思,笑了笑,继续低声夸赞,“比如游泳,人人都知道要借助水势。然而,善泳者横渡大江毫不费力,不善泳者,却在三尺深的河沟中都能淹死!”
    “啊?哈哈,哈哈……”没有做儿子,不喜欢听人夸赞自己的父亲,更何况,张潜的比方,说得实在生动,当即,折冲都尉郭鸿就眉开眼笑。
    宾主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极为融洽。天色虽然已经渐渐变黑,头顶上的雪也越来越大,双方却都丝毫没感觉到寒冷。只是,煞风景的人随时都可能出现,今天也被不例外。就在大伙谈笑炎炎之际,遮孥却趁人不备,拖着手铐脚镣从马车上滚了下来,一轱辘滚到了郭鸿坐骑后,大声求救:“大兄救命!大兄救命!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求大兄救我一救!”
    “嗯?”郭鸿脸上的自豪,立刻变成了尴尬。扭过头,看着趴在雪地里哭喊求救的遮孥,厉声呵斥:“郭某为何要救你?你自己犯下了何等大罪,难道心里没个数?前几天如果不是担心有大食兵马跟你配合,从西边来攻,郭某早就率部杀出城去,砍了你的狗头!”
    “滚起来,滚起来。装什么可怜?!”
    “你和娑葛在碎叶屠城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率部谋反,当诛九族。今天才想起来不敢了,不是太晚了么?!”
    ……
    陪同郭鸿一起出来迎接贵客的几名金山道将领,也纷纷扭过头,对遮孥奚怒目而视,嘴里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愤怒。
    被遮孥用五千兵马堵在城里,一个多月都没敢露头,要说大伙不觉得屈辱,那绝对是自欺欺人。而在张潜这个外来者面前,他们却必须维护大总管郭元振的光辉形象。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金山军上下对娑葛、遮孥兄弟俩,心中怀着丝毫的畏惧或者同情。
    大家反应都足够迅速,然而,那遮孥在路上,却被骆怀祖给折磨得怕了,恨不得立刻就逃出生天。根本不听大伙的话,趴在雪地上,继续连连磕头,“大兄,大兄,我对你们父子没任何恶意。此番我来疏勒之前,娑葛就叮嘱过我,只要你们不去支援龟兹,我这边就不动城内城外一草一木!大兄,救命,救命,别让我再上那辆马车。他们全是魔鬼,魔鬼!”
    他曾经在长安做人质兼读书,因此能说一口地道的大唐官话。郭鸿和周围的金山军将士听在耳朵里,顿时一个个羞得几乎无地自容。
    好在张潜身边的亲兵反应快,立刻追过来,用一根马嚼子勒住了遮孥的嘴巴,才避免了此人说出更多让人无地自容的话来。但是,从郭鸿以下,所有金山军将士却全都失去了继续给自家大总管脸上涂脂抹粉的勇气,一个红着脸,默默将张潜等人领向校场附近的临时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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