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放下手中的茶盏,笑了笑:“母亲这是哪里的话?要我说啊,这满院子里的人,也就母亲能压得住这样的正红呢。要不二娘这一盘子怎的红色就尤其多?”
    沈老夫人摆摆手:“行啦,我自个清楚着呢......”沈老夫人看了看前头站着的李景行,招招手把他叫到跟前来,“好孩子,我早前听说你一个人到了松江读书,可是吃了不少苦吧?”
    李景行闻言笑应道:“我先前吃住皆在书院里头,哪里会吃苦?再说,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自来读书皆是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出来的。且看如今朝中那些大人,就有不少是寒门出身,一步一脚印,踏踏实实的,这才叫人敬佩呢。”
    沈老夫人认真打量了几眼,心里很是喜欢他这不卑不亢、从容自然的态度,且他又生的好,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里就和一副画儿似的,实在是人才难得。于是,沈老夫人便拉了他的手问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在京里住过一段,和你祖母也有几分交情,不知她现下可好?”
    这却是问他家中景况了。
    李景行此时已经能听明白一二,联想起之前园子里头“巧遇”沈采薇这事,不由大是惊喜。只是他心中波涛横起,面上却依旧是一派从容,只是认真答道:“劳您挂念了,祖父、祖母身子都还康健。前些日子我中了举,他们也都托人送了东西和信来。现今朝中事忙,祖父那里不得清净;倒是祖母,早早已交了家事给婶婶,闲的很。她信上还说今年过年再不回去,她便要亲自来松江捉人呢。”
    李景行说到“捉人”,堂上诸人皆是忍俊不禁,裴氏用帕子捂着嘴去看李景行,颇有几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模样。
    沈老夫人听得一二内情,心里暗暗点头,便又细细的问起李景行的学业来——全然一副相看的模样。
    沈采薇实在受不住了,上来撒娇道:“祖母怎么只问他,都不疼我了......”
    沈老夫人拿眼看她,面上带着笑:“这样大了,怎的还撒娇......”她照顾着沈采薇的心情,倒也不再问这问那了,只是和李景行说起京中的旧事,“我记着,京里这个时候,宫里人正要准备着登山祈福呢。”
    正所谓“九月九日登高时”,按照旧例,这一日帝后是要亲自登山祈福。
    这个时候,皇后正坐在山下的行宫里头歇息——她刚刚随着皇帝祈完福,也算是全了礼,加上身子不舒服便没有随着皇帝再往山上去,反是留在行宫里头休息。
    郑宝仪和长平公主都坐在边上陪着她。
    皇后不紧不慢的烹了茶,给下头的两个人都倒了一杯:“喝点茶,润润口......”说着又抬眼看了看扭来扭去的长平公主,“你给我坐好了,成什么样子?”
    皇后其实生的并非很美,不过居移气养移体,这么些年下来,她身上的威仪早就胜过了那肤浅的美貌,一举一动皆是自然而然的魅力。她现在也只抬抬眼,长平公主就不自觉的坐正了。
    长平公主乃是帝后独女。因着太子胎里带病,皇后这才拼了命的再生了一个孩子却没想到是个公主,而且再不能有孕。故而,皇后心里别扭,一颗心只搁在太子上头,有时候待长平公主反倒不及郑宝仪亲近。皇帝倒是很是喜爱这个女儿。长平小的时候粘人的很,皇帝也喜欢抱着她,常常抱着她在上书房批折子,若不是皇后拦着说不准就抱去朝上了。
    故而,长平这性子被皇帝养娇了,这时候虽是坐稳了却还是忍不住嘟着嘴抱怨道:“也不知道二郎是怎么想的,竟是让父皇把萧齐光带上。这种场合,带上他,算什么?!还不是叫人看了笑话?”
    按照大越的惯例,重阳登山,皇帝一般是要带上太子的。只是太子萧天佑生来病弱,也没跟着几次,这次皇帝把萧齐光带上,那就已经算是很明显的宣告了萧齐光的地位。
    皇后看了长平公主一眼,眉梢都没动一下:“这种小事,二郎和你父皇高兴就好,你多嘴做什么?”一年里头也不知召了多少回人,近来都让看折子了,底下的人哪里会不清楚内里的事。和这些比起来,登山也不过是形式罢了。
    长平公主咬着唇,双颊气得鼓鼓的,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道:“我就是不高兴!”她脸涨得通红,竟是一甩袖子就起来走了。
    皇后对着这个女儿一向是放养,倒也不计较她这没大没小的模样,只是抬手让宫人收了长平公主的杯子。她想了想,便又转头去看郑宝仪,问她道:“我听说二郎近来常叫了萧齐光说话?”
    自那次大病病愈,郑宝仪的面色总有些苍白,就像是少了些血色,怎么也养不好。她此时正坐在边上安静的喝茶,听了皇后的问话便放下茶杯,轻声答道:“是。二郎自小没出过宫,外边的事总是好奇得很。难得能碰上个萧齐光,说起话来也很有兴趣。”
    皇后点点头:“他高兴就好......”语声尽处微微带了点复杂的意味。她争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从来也不愿意落在人后面,到了这个时候对着唯一的儿子却也只余了那么一点期盼:只要他能高高兴兴的过完接下来的日子就好了。
    郑宝仪想的是另一件事,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听说陛下准备给萧齐光选几个人?还特意叫了沈侍郎去说话?”
    皇后漫不经心的摩擦着杯壁,白皙的手指犹如美玉雕成的:“是啊,听说他在松江和沈家的几个小姑娘处的不错。你姑父那里便起了心思,成全一二。”就算是侧妃也不过是好听些的妾罢了,对于皇帝来说,定下来未来的太子妃是正经事,下头再选几个得萧齐光喜欢的,既可衍嗣绵延又能制衡一二。这一敲打一施恩,再有权谋制衡,帝王心术,早早是用的了无痕迹了。
    郑宝仪握着杯子的手紧紧的,好一会儿才道:“既是从小处出来的感情,说不准真还有几分喜欢,还要把人放到身边,总也不太好的。”她并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沈采薇和萧齐光能有几分感情,只是觉得若要将这两人再放在一起,放到离前世更靠近了。
    再者,沈采薇大约也是不愿意的。她要的是完完全全的爱和自由。哪怕是前世,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萧齐光只倾慕她一人,无人敢求娶她,她也依旧不愿去嫁萧齐光。这时候叫她去作什么侧妃,反倒是折辱了她。
    郑宝仪已不再像是初时那样厌恨沈采薇,想开了些。她既是拆散了沈采薇和萧齐光的姻缘,总是想着要补她一些,让她这样的女子不至于受这般的委屈。
    “喜欢?”皇后笑了出来,手掌轻轻的抚了抚郑宝仪的头顶,语调温柔,内中的声音却是冷冷的,轻慢的语气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不屑,“这算得了什么?男人啊,哪里是能够长情的?”哪怕是皇帝,还不是她一松口,转头就有了萧齐光?
    郑宝仪抿了抿唇,撒娇似的道:“姑姑怎么这样说?二郎和姑父就不是那样薄情的人......”
    皇后被她逗得又是一笑,只得叹了口气,恍若无意的道:“你放心吧,沈家那边若真有心,自会早早的替那姑娘订好亲事,轮不到你着急。若真是个贪慕权势的,就算是有那么一点感情,也必是要磨得一干二净的。”
    郑宝仪稍稍放下心,展颜和皇后道:“二郎还让我带些宫外的花去给他瞧一瞧呢,姑姑陪我去摘几朵?”
    “我就不去了,早上吹了风,头还疼呢。”皇后只是一笑,交代道,“昨日下过雨,山路不好走,你且小心些。”
    ☆、83|宴饮
    沈老夫人握着李景行的手说了一会儿闲话,待到李从渊来寻儿子告辞,这才松了手。她想了想便和李景行道:“咱们两家也颇有渊源,更要常来常往才是。以后你若是闲了也可来顽,家里三郎和四郎也都在呢,大家见一见,一起聚聚也是好的。”
    李景行得了“通行证”心里高兴的很,连忙掩饰似的低了头,恭恭敬敬的应了下来。
    李从渊就站在边上,扫了他一眼,知他心里必是高兴极了,便伸手把李景行拉了回来,随手的替他弹了弹肩头的灰尘。他面上微微带了点笑,很是谦逊、客气的道:“犬子顽劣,倒是叫老夫人见笑了。”
    沈老夫人笑叹道:“若是景行这般的也是顽劣,我家的几个猴儿倒真是要闹翻天了。”
    李从渊留在堂中叙了一会儿话,方才拉了恨不得就地生根的的李景行离开了。
    送了客,正好前头的宴席已经摆好了,沈老夫人扶着宋氏的手起了身:“难得咱们一家人聚在一起,这宴吃起了也高兴。”
    宋氏应道:“母亲若是高兴,天天摆宴也是使得的。”
    沈老夫人笑着瞥她一眼,笑骂道:“你这油嘴,哪天真要撕了才好。”
    裴氏倒也不好干站着不说话,正好过水榭要过桥,便上来扶着道:“母亲小心些,仔细脚滑。”
    宴席就摆在水榭里头,正是秋高气爽之时,碧空如洗,蓝天明净清朗一如一块澄亮的蓝水晶。湖上的凉风从镜子一般的水面上吹过,底下的游鱼轻轻的甩尾而过,而亭子边上的红纱则被吹得烈烈有声。
    左右人也不多,干脆也就摆了一席,是个大圆桌子,就摆在亭子正中央。沈老夫人坐在上首,沈大爷和沈三爷陪坐两边,宋氏和裴氏领着孩子也跟着分坐两边。
    席上已是上了许多的菜肴,后头几个丫头又依序拿了几碟子的重阳糕上来分别摆在几人面前。
    重阳糕又叫花糕,做得红红绿绿的,果真就如一朵朵花似的,摆在瓷白的碟子里头,下边垫着洗净了的菊花瓣。这糕先是用糯米、砂糖、粳米搅拌成的粉团放入蒸笼,待半熟后又在糕点内里加掺了新鲜木樨花的豆沙,待熟透了,便把枣、栗、杏仁等果脯切碎了撒上去。糕点的香气本就是淡淡的,咬开了,里头有木樨花的香气从唇齿里面透出来,唇齿留香。
    沈老夫人是长者,她不动筷子,下头的人也只是坐着。她拿起筷子夹了块重阳糕尝了尝,笑赞道:“这味儿不错,你们都尝尝罢......我是吃不得多的,你们正该多吃点儿,也算应应景。”她是老人家,这东西吃了多了胃里也不舒服。
    沈大爷看了看席上的菜肴,便转头道:“我记得有道牛乳蒸羊羔倒是不错,怎么没有?”这是沈老夫人常吃的菜,补元气,最是滋养。
    沈老夫人摆摆手:“是我交代了不必上的。那菜你们年轻的吃不得,一个席上,独我一个吃有什么意思。”
    宋氏连忙打圆场:“有牛乳煨鸡呢,也是滋补的,味道也不错......”她想了想又吩咐边上站着的丫头,“不是叫烫了酒吗?快拿些来给大家添上。重阳节总要喝杯菊花酒才是。”
    上头自有一场话要说,下头的沈采蘅和沈采薇却是早早低了头吃东西。
    沈采蘅之前陪坐了好一会儿,这时候早就饿了,夹了一块重阳糕咬了口,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对着沈采薇眨眨眼,笑着道:“好甜~~”
    沈采薇忍俊不禁,然后便拉了拉她的袖子,提醒她道:“少吃些,等会儿还要吃螃蟹,吃多了就吃不下了。”这时候的螃蟹最是好吃,又肥又鲜美,沈采薇早就馋了。
    果然,待得几盘菜肴下去了,宋氏就让丫头去拿螃蟹来:“不必全拿,放凉了反不好,热些的最好吃。”
    沈采薇就等着螃蟹上来呢,早早准备妥当,叫了丫头端了水净手,拿了那些剥蟹的小工具在下边等着。待螃蟹端上来上来,她立刻就选了只满黄的剥了放在小碟子里递给沈老夫人,甜甜的道:“祖母你吃。”
    她现下正式长身子的时候,面上瘦了许多,但此时双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甜的好似花蕊中心流淌出来的花蜜,还和孩子似的叫人看着就觉得想疼。
    桌子上的人都不知她有这样心思,一时都笑了起来,沈老夫人更是笑得鬓上菊花颤颤,仿佛是花枝乱颤:“哎哟,咱们家里头,还是二娘剥得最快。这样会疼人......”
    “要不母亲怎么成日里说她孝顺?”宋氏拿了些姜蒜来,打趣道,“还是二娘手快,连我的活儿都抢去了。这样下去,我这儿可都要被比下去了......”
    沈老夫人笑的不停,笑看了宋氏一眼:“你做伯母的,怎么好和她小孩家比?”她拿着筷子沾了姜醋尝了几口,倒是挺喜欢,于是摆摆手道,“你们自吃去吧,我这儿一只就够了。”
    因有了沈采薇开头,在裴氏“威逼利诱”的眼神下,沈采蘅也只好忍着口水给裴氏剥了一个螃蟹。
    宋氏瞧在眼里,只得忍着笑顺着裴氏的心意说一句:“我都还没吃过大娘剥的螃蟹呢,还是三娘乖巧......”
    裴氏不由大是满意,赏了沈采蘅一块重阳糕也没再拦着她吃东西。
    结果等到宴散了,沈采蘅总共吃了好些重阳糕、三只螃蟹,喝了好几杯菊花酒,直吃了个肚皮滚圆,只得扶着沈采薇的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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