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惊讶地问:“为什么?”
    沙老师脸色沉重,想了想,说道:“你有点儿不会保护自己,你得好好想象生存的学问了。”
    “又是学问。”柱子不高兴地问,“这话我叔也说过,你们说的学问到底是什么?”
    “就是做事的方式和分寸。”沙老师回答,“我以前在这方面错了太多了。”
    柱子说:“我还没有还你钱呢?”
    “又不是不让你来。”沙老师从抽屉里拿出邓丽君的磁带,说,“你喜欢这盘磁带,也拿去吧。”
    “我没有录音机呀。”
    柱子笑道:“还是不拿走了,你说过的,喜欢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得到。”
    到了七月,柱子和周秉昆已经开始在税务局上班了。两人住在同一个宿舍里,刚开始的时候天天晚上把床搞得吱吱响,周秉昆激情之时瘫软在床上毫无察觉,完事后又呼呼大睡。两人住在二楼,柱子担心会惊扰到邻居,探头到窗外向下看了,正下方的房间亮着灯。
    等周秉昆醒来后,柱子把自己的的担心告诉了他。周秉昆似乎比柱子更担心,近乎恐慌,对柱子说明天我去楼下那家和他聊天,你在床上弄出点儿声音来,我听听声音大不大。第二天中午两人便如此配合了一下,周秉昆去楼下宿舍和一个单身女人聊了有半个小时,回来后一脸愁苦,说听得到,声音不大,但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可能声音会大。
    柱子听了在心里暗笑,没想到问题就这么轻松地解决了,从此可以节省点儿体力了。从此以后两人小心起来,如果下午回来得早,周秉昆就去柱子的床上撒娇,若柱子来了兴致,两人就折腾一会儿。夜深人静了,两人就静静地躺着,或睡觉或悄声说话。
    周秉昆的妈妈来单身宿舍看了,问周秉昆这样住会不会觉得拥挤,要不我去跟你们领导说说,让你单独住一间。周秉昆立刻反对,于是周秉昆的妈妈不再坚持,等周秉昆周末回家时,让他稍了个皮箱过来。
    王芃泽也来看柱子的住宿条件,向两张床多看了几眼,拿皮尺量了量房间的空隙,过了几天和老赵开了研究所的卡车过来,给柱子送来了一个旧柜子,上半部分是书柜,中间是抽屉,下半部分是衣柜,有柜门可以锁上。周秉昆大为感慨,当着王芃泽的面对柱子说我妈对我不如你叔对你好,你叔比你的亲叔还亲。王芃泽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但是柱子敏感地觉得王芃泽对周秉昆的话是很反感的,送走王芃泽和老赵后回到宿舍,看到周秉昆又粘了上来,就把他按倒在床上抽了一顿。
    两人经常被安排去街上向小店铺催缴税款,这个工作有点儿违背柱子的性格,得板起面孔来主动教训人、威胁人。柱子最见不得比他年纪大的人在他面前尴尬地陪笑和求情,觉得那是一种对尊严的侮辱。他觉得这个工作他比不上周秉昆,周秉昆似乎天生就是做这些事的,走在街上和他有说有笑有偷偷撒娇,可是走进每个店铺之前会突然把一张脸板得跟个领导似的,再加上块头大,愈显得威风凛凛气势汹汹。柱子每次都是站在后边,任周秉昆在前边对着态度好的店主把丑话狠话说尽,若是遇到态度不好敢于动粗的店主,话语交锋激烈时,他才过去圆场。
    有一天两人走进一个炒货店,店主是一个40多岁的干瘦的中年妇女,看到两人的制服和周秉昆的气势,急忙笑着站起来迎接,一听是税务局的,又急忙从柜台后拿出香烟让给周秉昆,周秉昆趾高气扬地说:“不抽烟。”说话的时候他拿笔记本在空中挥了一下,那妇女递烟递得速度太快,碰在挥动的本子上,被打落在地上。周秉昆看也不看,立即开始一套一套地教育她,这些话说了几千遍了,连柱子都听得烂熟于胸,知道将会从平和到严肃再到警告。柱子看到中年妇女苦命的相貌,因为受不了这些教训加讽刺的话,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尴尬,最后消失。柱子不忍看下去,就到门口去站着。后来周秉昆不再大声说话了,打开本子对妇女说:“你拖欠的时间太长了,接受罚款吧。”
    这时柱子低着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碎花连衣裙、白色凉鞋的女孩儿走到了面前,停下了。柱子抬起头,惊讶地认出这是肖春莹。肖春莹惊喜地问柱子:“你不是王玉柱么?”
    三年不见,让柱子觉得肖春莹把“女大十八变”这句话发挥到了极致,三年前的肖春莹黑黑瘦瘦像个革命女战士,三年后的肖春莹是个白白净净的纯情少女;三年前的肖春莹是强硬的,像个男孩子,三年后的肖春莹是柱子见过的气质最温婉、声音最悦耳的女孩儿;三年前的肖春莹没有笑容,天天苦大仇深似的,三年后的肖春莹眼睛弯弯地笑一笑,能在炎夏里洒清凉,寒冬里起春风。此刻的肖春莹撑了一把伞遮太阳,手里提着一个饭盒,淳朴的棉布旧连衣裙,头发的发质太好了,黑亮黑亮地撩在耳后。
    柱子怔了一下,还没回应呢,肖春莹已注意到炒货店里的情况,立刻变了脸色,疑惑而惊慌地走进去。周秉昆听到了肖春莹问候柱子的声音,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走进来的人,愣了愣才认出来,立刻眉开眼笑地问:“哎呀,肖春莹?”
    肖春莹没有理睬周秉昆,把饭盒放在柜台上,快步走到那个干瘦的妇女身边,担心地问:“妈,你怎么了?”
    周秉昆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望着柱子,两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这一来也不说罚款的事了,周秉昆低声嘱咐了几句要按时缴税款,两人赶紧逃跑似的离开了炒货店。肖春莹在后面喊两人的名字,追上来,拿了一纸袋松子一纸袋葵花子送给他们吃。两人说什么都不要,肖春莹说你们收下吧,这是缴税无关,我会劝我妈按时缴税的。
    三人站在树荫下说了一会儿话,周秉昆给肖春莹说了税务局单身宿舍的地址,邀请她周末去玩。
    这个周六的晚上王芃泽往柱子的宿舍楼里打了个电话,楼管上来喊柱子去接听。王芃泽对柱子说你明天过来吧,一家人去中山陵玩,我们在家里等你。柱子完全忘了周秉昆对肖春莹的邀请,满口答应了。第二天早上7点多的时候柱子匆忙下楼,却在单身宿舍楼门口看见了肖春莹,抱着一个大袋子正在东张西望。柱子惊讶地问:“肖春莹,你怎么在这里?”肖春莹笑着说:“我来找你和周秉昆玩呀。”
    柱子心里着急,心想先陪着肖春莹说会儿话吧,再伺机离开去找王芃泽。两人走到二楼,柱子突然想到自己的床上还睡着周秉昆呢,慌忙地对肖春莹说你在外面稍等一会儿,我先进去。肖春莹以为柱子是要进去收拾一下屋子,她曾经见过男生房间的脏乱,就笑着站在外面等。柱子进去,关上门,匆忙把周秉昆拉起来让他赶紧穿衣服,自己先把周秉昆的枕头和被子抱到他的床上去,又把两人的床铺都整了整。
    肖春莹进来时,看到的是一个还算整洁的双人宿舍。周秉昆端了脸盘要出去洗脸,柱子只要暂时陪着肖春莹,招呼她坐下。房间里有两张桌子,一个凌乱,一个整齐,肖春莹笑着问柱子说这个干净的桌子一定是你的吧。柱子说是啊。肖春莹就在柱子的桌子边的椅子上小心坐下了。
    两人短暂地无话可说。柱子突然想到肖春莹来这里的原因或许并不是出于同学情意,而是肖春莹的母亲看到她认识两个税务局的人,才让她一大早跑过来联络感情的。这样一想,对肖春莹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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