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如果以后你孤单一个人,你愿不愿意让我和你生活在一起?”
    因为紧张,柱子的语速有些过快,王芃泽听得不太清楚,大声问:“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你声音大点儿再说一遍。”
    柱子尴尬极了,嘴巴张了张,没有勇气再问一次。
    这么互相张望了一会儿,王芃泽似乎突然明白了,严肃起来,镇静地低声问柱子:
    “柱子,你是什么意思?你说和我生活在一起,是指我们继续保持父子关系呢,还是指别的什么?”
    柱子没想到王芃泽会这么咄咄逼人地发问,把他胆怯、骄傲而脆弱的爱如此摆在两人之间让他做冰冷的拆解。他一下子懵了,刹那间大脑空白一片,没有任何思维地僵在雨中,更不能回答出一句话。
    看到柱子震惊而绝望的眼神,王芃泽意识到自己过于残酷了,但他认为他必须得硬下心来把事情说明白,于是继续说下去:
    “你不要怪我此刻说的话太无情,我不能给你一种虚假的幻想,让你误以为你还有努力的可能。柱子,不管我是不是孤单一个人,我和你都可以生活在一起,可是在我眼里,那始终都是一种父子关系,别的关系我无法接受,对你来说这是不公平的。还有,我现在还没有离丅婚呢,我也不想离丅婚,我还是想和你姚敏阿姨好好生活下去。”
    柱子还是一动都不能动,整个人像被雷击了一样。王芃泽伸出手,隔着雨衣摇着柱子的肩,唤道:“柱子。”唤了两声不见动静。王芃泽着急了,用力地推了一下,大声问:“柱子,你能听到我说话么?”
    柱子回过神来,脸色苍白,眼神呆滞,低低地回答:“嗯。”
    王芃泽突然而来一阵剧烈的心痛,柔声对柱子解释道:“我以前处理事情太随便了,容易让你误解,都怪我不好。不过我们今天这样说开了也好,你并不是做了错事,正相反这是很必要的。我知道你肯定会难过,但你还是我的干儿子,不要因此而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更不要一气之下离开我这个爸爸,好么?”
    柱子大口呼吸了一下雨中冷冷的空气,脸抽搐着想露出一丝不在乎的笑意,但那种笑的表情微弱得像是烟火的余烬,在冷雨中一闪即灭。他倔强地对王芃泽说:
    “我刚刚说的……就是父子关系。你想哪里……想哪里去了。”
    他感到嘴里有咸咸的味道,是说话时颤抖得太厉害,把嘴唇咬破了。他不想让王芃泽看到,就转过身去把背影对着王芃泽,眼泪刷地涌了出来。
    此刻任何话语的安慰都是无意义的。王芃泽望着柱子的背影想了想,凑近他的背后,把那包鹅肝塞到他的手里,低声说:“这是你姚敏阿姨买给我,让我在火车上吃的,可是我肝脏不好,不能吃这种心肝肺之类的,你拿到学校里去吧。”
    柱子木然地接过,他一刻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他想狠狠地对背后的王芃泽说:“我走了。”又怕一开口哭出声来,就不作声地抬脚往前走。听到王芃泽在后面喊:“柱子。”就又习惯性地站住了。
    王芃泽担心柱子如此激动难过地离去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来,有心嘱咐几句,又觉得这并不是合适的时候,另外也突然意识到此时自己也不是合适的人,一时间不会说话了,忙乱地对柱子说:“明天我要走了。”话音未落便觉得这是一句废话,急忙追加一句,“你不要去送。”说完后觉得这句话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懊恼中往自己的头上打了一拳头,才顺顺利利地对柱子说:
    “真的,你好好学习,有心事就跟我写信。总有一天,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的。”
    柱子拔腿跑去,迅疾的身影在雨幕中很快变得模糊一片。
    王芃泽低下头去,大口呼吸着湿漉漉的空气,抬起头来时,觉得眼前的世界是一种惨烈的灰白。他心想自己无法现在回去,就在楼下的雨中来回徘徊,突然听到一个快乐的声音在喊:“爸爸。”抬头望去,看到王小川站在阳台上,双手握着钢筋栏杆兴奋地又蹦又跳。
    柱子没有乘车,整整一个下午他在不停地用双脚往前走,回学校的路骑车需要一个小时,他走了三个小时。他完全没有累的感觉,只在绝望与愤怒中一步步机械地迈动双腿,他有着使不完的被愤怒激发起来的力气,穿行在灰色的雨中时像是一个快速漂移的鬼魂。
    渐渐望见笼罩在雨中的机电学校的大门时,他停了下来,蓦然觉得那并不是一个能够容纳他的地方,那些三三两两的从身边走过的欢笑的人,没有谁能够理解他此刻的痛苦,甚至沙老师,也不能够理解。他感到右手酸疼,低头看去,才发现这只手攥了一颗雨衣上的扣子,狠狠地攥了一个下午,攥出了血,和着雨水从指缝间流到雨衣上。伸开手,又发现塑料雨衣已经被攥破了。他想起这件雨衣正是王芃泽买给他的,突然暴怒起来,三下两下地把雨衣从身上扯下来,撕成一片儿一片儿的甩在地上,然后掉头往回跑。大雨如注,两分钟后,他身上的衣服完全湿透了。
    夜很深的时候,这个城市一片静寂,路上早已没有了夜归的行人,只剩下单纯的雨的声音在无休无止簌簌地响。后来刮起了大风,原本竖直垂落的雨点开始凌乱地飘飞,哗啦啦地一阵一阵敲打着窗玻璃,惊醒了熟睡的人的美梦。周秉昆的母亲起床去关窗户,穿过黑暗的客厅时,突然听到有微弱的敲门声,仔细听了听,的确是有敲门声,在风雨声中笃笃笃地传来。她疑惑地问:“谁呀?”没有人回答,但敲门声还是继续传过来。她有点儿害怕,拉亮了灯,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向外望,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虽然看不清是谁,但那静静站立的姿势,似乎并没有什么威胁,就打开门,看到门口哆哆嗦嗦地站着一个人,被房间里的灯光映亮了,浑身上下湿漉漉的,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她愣了一下才认出来是谁,惊呼了一声:“王玉柱。”
    柱子低声问:“周秉昆在家么?”
    周秉昆的母亲回头喊了一声:“周秉昆。”然后连声招呼柱子进来,不解地问:“这傻孩子,你怎么连把伞都没有啊?”周秉昆闻声从卧室里跑出来,看到柱子后吓了一跳,大声着急地问:“王玉柱,你早上不是穿着雨衣出门的么?你的雨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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