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书山把越国当做屏障,是治学屋外的清净林,读书室外的竹篱笆。
    琅琅书声可以过,风风雨雨不得侵。
    在道历新启之前,承担这份责任的是暮鼓书院。
    它建立在书山脚下,暮鼓一响,万籁俱静。
    诸派道争,至暮鼓而止。哪怕是在龙蛇起陆、天下烽烟的新历之初,战火也不曾燃到书山来。
    当然,当年若叫景太祖一统天下,成就六合天子,作为其背后支持者、与之共生的道门,接下来统一百家思想,也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在道历新启之后,作为书山篱墙的,便是大大小小的国家。
    宋国、越国、理国、梁国,乃至于之前的夏国,更早的韶国、燕国,也都有不少儒家子弟入仕。
    楚国当然也有。主张兵儒合流的伍陵,曾经也在书山上住了三个月之久。
    强如霸楚,当然是驭百家而自用,无论修的哪家学问,都是要以楚国为重,为楚而谋。但儒家弟子的身份,本身即是篱墙,先一步阻隔风雨。
    国家体制开辟以来,诸国起而又灭,亡而复兴,书山始终屹立。
    “出世”和“入世”,就是书山和四大书院的关系。
    书山希望保持一种超然的姿态,不像道门与道国融为一体,也不像现在的墨门积极入世,更不愿像枯荣院,一夜之间被推平。
    如今暮鼓书院迁移到了祸水,楚国灭南斗,压文越,其实已在书山门外。
    在高政身死的那一刻,越国就已经山河倒悬。数千年的社稷,被翻转为一只倒扣的沙漏,等待终期。那流沙计时是文姓皇室最后的光阴,又何尝不是书山之外楚国叩门的步点?
    书山已经一再地表明态度,从颜生到陈朴,今夜只不过是被文景琇逼出来,终于正面站在楚人身前,有了更清晰的立场表达——
    正朔天子的生死,应当在国家体制的规则内,不可无罪而诛。越廷无罪,不应遽亡。
    景国的东天师,也为此句盖印。
    越国之所以长治久安,从来不是因为越国自身。当初高政主导陨仙之盟,也是拉上暮鼓书院、南斗殿、书山,才能在四个固定下来的陨仙林入口里,占据其中一个。
    文景琇从来都知道,越国根本没有未来!
    不是越国无贤才,不是越国无忠臣,越国没有前路的唯一原因,就是越国在楚国旁边。楚国根系庞大、树冠遮天,掠尽了南域的阳光和水分。
    其它所有根木,离之愈近,处境愈危。
    才能卓绝如高政,也只能自我放逐,囚坐隐相峰。踌躇满志的政治图卷,只画了几笔就被叫停。距离衍道只差一步、也不能踏出。
    在霸国旁边的国家,能有什么结局?
    齐国旁边的阳国,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甚至阳国比越国的境况要窘迫得多。
    天雄纪氏的纪承,连神临都不被允许。
    阳国末帝阳建德,曾经在战场上也是跟重玄褚良并驾齐驱的人物,最后却为魔功所迷——不是他心志不坚,是他别无选择。
    齐国吞阳国,是水到渠成,一鼓而下。
    因为阳国背后的支持者,已经先一步被清理。要么被打断过长的手脚,要么直接被扫灭。
    如今楚国灭南斗、杀高政,又何尝不是东域故事的重演?
    剥掉甲壳,欲吞软肉。
    这团软肉要想保住自己,要么长点刺,要么带点毒,要么躲进另一个剥不掉的壳。
    站在会稽城往外看,看古往今来,看六合八荒,乍看好像有无数种选择,但这无数条曲折的道路,最后都通向凋亡。
    没有惊天动地的剧变,不可能在这一池死水里搅出波澜。
    陈朴这样的温润君子、鸿儒长者,说出“我不是你的先生”这种话,明确划清界限,已经是意见很大的表现。
    文景琇当然知道。但他也别无选择。
    他不做事,谁会帮越国做事?他不做出选择,谁会给越国路走?
    在龚知良也死掉的这个凌晨,他独自穿行于王都,走到了太庙,走进祭祀祖宗的灵殿群落。
    此处只有不熄的檀香,祭祀的经幡,和一座座缄默的灵祠。
    他走入其中一一座最尊耀的灵祠,在那高大威严的灵塑之前,慢慢地跪坐下来。
    一方蒲团,一袭孤影,四下无声!
    他仰头看着那被烟火熏得五官模糊的金身塑像,他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了:“太宗,朕好像已经知晓,什么是孤家寡人。”
    ……
    ……
    越国常常自称有数千年国祚,其实是把南陈国的历史也算了进去。
    当然,越国和南斗殿、书山的关系,本也是继承自南陈国。无非越替陈旗,代陈之责。对南斗殿、书山来说,他们对越国的支持倒是有数千年的。“越”或者“陈”,对他们而言没什么区别。
    道历二三三五年,南陈国亢龙军副督闵垂范弑杀南陈少主,南陈国灭。亢龙军正督文渊众望所归,被推上龙椅。
    据《越书》记载——时南陈少主不幸,百官聚议。诸部蜂拥而至,太祖不察,被推坐龙椅。太祖惊而欲起,部将曰:“督上今坐龙椅,死罪。君上今坐龙椅,天理也。”太祖垂泪不起,遂坐定龙椅,即此开国。
    文渊改“陈”为“越”,建立越国。文姓皇室自此成为这片山河的主宰,迄今已有一千五百九十三年。
    在越国建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国旧制都未改,一直沿袭故政。列国邦交,还有递书曰“陈国皇帝”的。越太祖文渊迁都会稽,是他彻底掌控国家的标志。在此之后,才开始着手更易国制,把南陈的痕迹都打扫干净。
    这长达一千五百九十二年的历史河流里,当然涌现过不少蛟龙。有资格雄镇一方的当世真人,自然也出现过一些。
    譬如当初和越太祖文渊一起建国的湖岭三友。
    譬如当年那位越太祖五顾之后才说服的革氏家主。
    譬如革氏后来那位寻蜚而失的真人……
    但一尊真君都没有。
    通往绝巅的道路本就险峭,楚国屠刀在上,进一步就斩首,越地遂无进者。
    翻遍史书,很多名字都闪耀一时,但无一越线。楚国的威严,越国的憋闷,尽在此中了。
    越国有名有姓的真人,姜望差不多都已见过。
    在任秋离布置的“时空镜河天机阵”里,他不断地厮杀——倒也不知是厮杀了很久,还是只过了一阵。
    总之越国史书上的名字,绝大部分都已经与长相思作别。
    “丢失了对时间的感受,好像并没有影响你的战斗。”任秋离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时间只不过是数量之外的另一种度量,读史观人,不需要计算什么,无非是读遍此书,杀净书上英雄——”姜望站在狭长的走廊上,手提长剑,身上纤尘不染:“是不是可以上大菜了?”
    长廊两侧的囚室,出人的速度越来越慢,从一开始一窝蜂地涌出来,到后来零星地蹦出几个,到现在已经没有动静。
    “好书需细读,大菜得慢品。”任秋离幽幽道:“姜真人是觉得越国的历史不够精彩么?”
    姜望道:“如果只是目前这些,那确实不太够。”
    “越国虽然不是霸国,但也有它的波澜壮阔。”任秋离声音飘渺,不予观测:“我们都应该敬畏历史。因为今天的一切,都是从过去走来。”
    “过去的一切到此为止,因为‘以后’是从‘现在’开始。天机真人,你最好还有点别的手段。”姜望淡然说道:“不然我会对‘算力第一’这个名号很失望。连带着对陆霜河也不那么期待了。”
    任秋离的声音道:“与这么多越国历史名人交过手,你应该感觉得到你身体的变化……你猜你会不会老死在这里?”
    在这场以身当国、搏杀过往的战斗里,姜望见证了越国的历史,也无可回避地被带走一些时光——
    哪怕就随意走两步路,这两步路的时间也是流逝的,谁都无法避免。
    只不过在“时空镜河天机阵”里,这种流逝被放大了。
    要是普通人在这里,走一步路,可能就已经走过一生。
    姜望平静地巡视四周,他从未停止观察:“我的身体的确经历了一些时光,但这个过程,实在缓慢。”
    他随意地挽了个剑花:“我有真人之寿,现在未过三十。若时空就是你唯一的屏障,在我老死之前,我一定能够找到你,然后杀死你。”
    在神临之时,他的体魄就已经追上千锤百炼的重玄遵。
    及至洞真,杀六真,围衍道,久经磋磨,这具真人之躯几乎不朽。“时空镜河天机阵”最特殊、最无法回避的时光消逝之危,在这不朽真躯之前,也不免大打折扣。
    且他还如此年轻!有大把时光可以对抗。
    换成个一千岁的真人,恐怕早就急迫起来,苦求出路。
    今时今日的姜望,从容面对一切,并没有弱点。
    任秋离这一次没有说话。
    但是在另一个房间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是一个低沉富有磁性的男声,语速不快,字字有序。
    “好心性,好志气,好后生!”
    随着声音走出来的,是一个双耳垂肩、双手过膝的富态中年人,他身穿冕服,腰悬礼剑,五官生得和善,脸上也挂着淡淡笑意,却给人一种“虽笑犹威”的感受。
    久居上位者,方有此气。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站在了狭长走廊的尽处,好像那里就是一切的开始。越国一千五百九十二年的历史河流,自他发源。
    姜望看着他:“越太祖文渊?越太宗文衷?”
    此人笑道:“岂有壮子在而老父劳?我是文衷。不幸只能回响于历史中,就不叫我父皇出来与你厮杀了。”
    壮子在老父不劳,是越太祖文渊不能打的委婉说法。文渊要是够强,这会恐怕就是“上阵父子兵”、“两代君王携手”。
    众所周知,越国历史上文治武功第一的君王,是越太宗文衷。哪怕是建立社稷的越太祖,也公认的远不如他。
    文衷的出场果然也全不似先前那些越国历史名人——闵垂范癫狂,龙汝秩顽愚,湖岭三友实力虽在,但思维有很明显的迟滞,革氏真人也几乎是半梦半醒。
    此刻的文衷,却完全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历史中走出来。
    但更令姜望暗自惊讶的是……文衷好像能够控制这“时空镜河天机阵”,或者至少在任秋离主持的这座大阵里拥有一定的权柄。因为他似乎可以决定越太祖文渊是否出战!
    “既是厮杀之时,晚辈就不具礼了。”姜望注视着这位越国历史上的传奇君主:“在下姜望。”
    “姓姜?”文衷看着他:“齐宗室?”
    “山野之人,并不高贵。”姜望波澜不惊地道:“家父是庄地枫林城凤溪镇药材商人姜长山,我本人在星月原开了一间酒楼,生意还算不错。”
    “英雄不问出处,倒是我老朽了!”文衷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抬眼看了看穹顶那流动的时光,长叹道:“时光一去如逝水,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道历三九三八年。”任秋离的声音这时候说。
    姜望提剑未语,他陷进此阵之前,是道历三九二八年!
    他不确定是真的时光流走了十年,还是任秋离故意说这些来乱他的心——在杀死任秋离之前,这并不重要。他此刻不在意所有,也包括时间,只在意这场战斗。
    “我是道历二四三三年即位,主政九十七年,未能真正兴国,在道历二五三零年退位。在道历二五三一年……固道失败,道解而亡。”文衷负手而叹,陷入过往:“当时阻我成道的,是星神‘玄枵’。祂现在重构了吗?”
    任秋离的声音道:“这个问题您应该问您面前的姜望,他是第一届太虚阁员,与楚国高层关系密切。”
    她特意说的是道语,意由声阐。
    所以一千多年前的文衷,也能听得懂太虚阁员的分量。
    越太宗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望:“想不到你如此年轻,竟有如此成就!诸葛义先还活着吗?”
    “我跟星巫并不相熟。”姜望说道:“但衍道真君寿享万载,楚国至今也未过四千年呢!您当年摧毁了‘玄枵’?那也只是十二星神之一。我想不到楚国大巫有不活着的理由。”
    文衷哈哈一笑:“看来南斗殿这位女真人的情报有误,这年轻人跟楚国算不得有多么紧密。”
    “他是跟淮国公府密切。”任秋离的声音道:“这不,当代淮国公已经因为他的失踪打上门来,当代越国皇帝险被打杀。”
    “太虚阁既然秉持中立、为公天下,这位太虚阁员又如此年轻、如此有分量,还有当代淮国公因他打上门的人脉……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文衷并不急着关心自己的后代,只问道:“当代天机,你现在不要说话——长生君何在?”
    任秋离果然并不说话。
    这时有个声音回答道:“长生君斩名而遁,南斗殿已经没了!”
    姜望站在狭长走廊的中间,提剑侧身。
    在走廊的另一处,仿佛时光的尽头,倏然出现一位孤峭冷峻的老人。
    他眉头紧皱,似有天下之忧。那双静渊古井般的眸子里,有显见的波澜。出现的第一时间并不关注姜望,只隔着狭长的甬道,对着彼端的文衷深深一礼:“草民高政,致仕前曾任越国国相——见过太宗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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