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剑气、枪芒,无法计数的道术洪流,一瞬间就将庄高羡淹没。
    又在下一个瞬间,被一拳轰碎了!
    所有的力量被聚集到一起,砸成了一个巨大的烟花。
    庄高羡尽显当世真人之威,左手提着韩煦的那柄黑色长剑,在漫天飞散的流光中,冷冷看着聚拢的这群人。
    每一个都是熟面孔。
    可以说,整个雍国朝政体系中,所有能在这时候抽调出来的强者,全都抽调来此。
    没有墨家的强者加入。大约是因为墨家的强者一旦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就给了玉京山干预的理由。
    “韩煦,你还真是胆小如鼠,为君者惜身轻国乎?!”庄高羡微抬下颔,尽显胜者的傲慢:“什么时候发的信?叫这么多忠臣良将出国来接你,也不担心国家不稳,时局动荡!”
    韩煦慢慢抹掉嘴角的血迹,在雍国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后退:“你赢了!这次太虚会盟,朕退出!”
    庄高羡负手悬立空中,平静地看着这么一大堆人,在心里思忖杀死韩煦的可能。
    眼前神临修士虽众,也就一个北宫玉称得上麻烦,还有齐茂贤略微棘手。其余神临,皆是土鸡瓦狗,徒为消耗而已。
    但这里距离雍国已经很近了。
    韩煦又毕竟是当世真人,在这么多人的配合下,逃脱的机会已经非常大。
    自己已经将韩煦打成这样,不耗费巨量资源绝无可能恢复,还有必要消耗更多力量,去追逐那个已经很难把握住的、杀死韩煦的可能吗?
    之后还有太虚会盟,自己需要站出来表态。太虚会盟之后,还要万无一失地斩杀姜望,还要留出力量,防备意外……更重要的是,杀不死韩煦,仅仅杀掉这些雍国勋贵,是在削弱雍国帝党的力量,只会导致墨门对雍国的控制更深入,于庄国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战略所求,是掌控雍国,与墨家开启新一轮合作。而非帮墨家控制雍国,再与墨家控制下的雍国对抗。顺序非常重要。
    心中的思量瞬息万转。庄高羡抬手一指北宫玉,惊得这老儿连连后退,戒备非常。他忍不住笑了:“北宫玉!你在雍国多少年,历经数代帝王,难道还没有看透韩氏的无能卑劣吗?明主韩周绝嗣,韩殷这一系,尽皆碌碌!
    “以朕观之,皇帝不如你来做。
    “论功勋,论资历,论根基,北宫家哪样不如韩家?
    “现在韩煦已是强弩之末,你振臂一呼,即可代之,当使雍国幽而复明!朕愿与你定盟,庄雍携手,重整西境秩序,岂非两国百姓之良愿?这大好机会,你若不能把握,或许此生不再有!”
    北宫玉连施道法,谨慎地布置好防御,才对庄高羡道:“庄天子如此关心老朽,实乃良人。老朽自知德薄,配不上庄国国主之位,但若您一意禅让,我当厚颜为之。而后必促成雍庄永好,不使庄天子失望!”
    庄高羡可不管他们有没有异心,也不在乎北宫玉如何表态,埋一颗野心的种子便作罢,无论是否发芽。
    转又看向雍天子:“韩煦啊韩煦,不是朕说你,你真得多花点心思在修行上了!别整天沉迷于权术,只知勾心斗角!伟力难道只是权力吗?你现在弱成这样,怎么摆脱墨家的控制?”
    雍国众人全神戒备,护着韩煦倒退。
    韩煦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死死盯着庄高羡:“墨家之学,是大雍国学。墨家与雍国,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倒是你啊庄高羡,景国天下驾刀,道属皆为兵器,用则磋磨,不用则顿挫。盛国凋敝正是前车之鉴,你以身伺虎,终有肉尽骨兀,可有想好庄国的未来?”
    “不劳费心了!”庄高羡轻轻一掸大袖:“朕即大位二十载,击雍、败陌、慑成……在你韩家父子手里开疆拓土。在道属国中的地位,也是一路拔升。更深得玉京山认可,屡授道书。庄国未来如何,一眼可知。锦绣宏图,终有功成。而你韩煦,登基百年,碌碌何为?钱晋华什么都能交易,你有没有想过,你能作价几何?”
    “雍国与墨家精诚合作,互相信任,不是你能够挑拨。朕同墨家钜子关乎未来的构想,对于理想的热忱,是你这种自私自利者不能够想象的。”韩煦压制着伤势,缓声道:“退一万步说,只要有益于雍国,有益于雍国百姓,朕愿意作价!你呢?你愿意为你的国家,做到什么程度?”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且看做到了什么!”庄高羡哈哈一笑:“朕承先祖之业,秉万乘之志。自得大位以来,夙兴夜寐,善政爱民,已将庄国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度,还将继续前行。为大庄之伟业,朕何所惜!”
    “你无所惜者,尽是他人。你所惜者,皆为自身。”韩煦摇摇头:“庄高羡,不要把自己骗到了。”
    “行了,回去舔舐伤口吧,败家之犬!”庄高羡一拂袖,狂风怒卷,苍云九击,狂暴的道术力量迫得雍国一众人等一退再退。这才冷道:“朕要去参与太虚会盟,就不陪你在这里打嘴仗了!”
    韩煦的脸色难堪至极,但没有回应。
    输掉了太虚会盟的参与机会是事实,他没什么可辩驳的。
    庄高羡走了两步,忽又回身:“对了。有一个问题朕想问你很久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或许你现在有答桉——”
    他看着韩煦:“做墨家的孙子和做韩殷的儿子,究竟有什么不同?!”
    说罢,也不等韩煦回答,他便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他在践踏韩煦的帝王尊严!
    他在侮辱韩煦的国君荣誉!
    今日无论韩煦如何回应,在雍国这些个公侯伯爵面前,雍天子的脸都是丢定了的。主辱臣未死,雍国君臣之间,必然产生罅隙。
    在之后的全方位战争中,今日之罅隙,将被他撕裂开来,成为恐怖的决堤之口。
    这一战的意义,影响深远!
    绝不只是两个当世真人拼杀一场,验证了彼此的实力。
    他们背后牵动的,是整个西境的局势。是庄雍对局的大势变幻。
    而韩煦,没有作声。
    他只是愤恨地看着,看着庄高羡的背影潇洒远去。
    直到庄高羡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气息也再不能被捕捉。
    在压抑的静默之中,韩煦深呼一口气,那混杂了愤恨耻辱的难堪表情,也随着这口浊气呼出去了。
    这是多么完美的一战!
    他和庄高羡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至于结果是不是真的如人所愿……且往后看!
    英国公北宫玉默默解下外衣,为雍天子披上,遮蔽尊体。
    庄高羡的放肆羞辱,不可能完全没有影响。
    在场这些勋贵重臣,只是提前得到消息,来国境外迎接天子,并不知道天子为何在参与太虚会盟的路上,与那庄高羡拔剑私斗。而且还输得很惨,输掉了会盟资格……
    众人都有些沉闷地往雍土回撤。年纪最轻的武功侯薛明义,在这时候忽地开口道:“陛下,恕臣有罪!”
    “你有什么想说的,便直说吧!”韩煦索性落在地上,缓步而行。
    一行人纷纷落地。
    雍国的君臣,便这样以步当车,走在雍国境外的荒野中。
    薛明义道:“既是在境外,又无外人,臣就直抒胸臆了!以臣思之,那庄高羡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咱们得了墨家的支持,得以发展国力,俱兴百业。可长此以往,墨家尾大不掉。雍国竟是谁之雍国?铜臭真君,万物可贾,臣不忍……天子作价!”
    公侯俱都沉默。
    韩煦虽然身受重伤,气息不稳,步履间仍有威仪。走了一阵后,才道:“薛明义,朕忽然想到,你与前齐国武安侯,爵名只差一字。”
    薛明义以为天子是要借这绝世天骄之名敲打自己,愣了愣,叹了一声:“我远不如他。”
    “不,不是你不如他。”韩煦道:“你薛明义七岁学武,十三名传一县,十五纵横一府,十七举国声闻,弱冠之年争杀巨枭,而立之年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乃我大雍最年轻的国侯!何尝不是天之骄子,如何不能竞跃龙门?”
    他叹道:“是雍国负你,是以前的雍国,没有给你机会。令你错失良时!”
    薛明义垂着头,尽量掩饰自己声音里的不平静:“天下之道,唯在自求。臣才具不足,不曾怨怪国家。”
    韩煦摆摆手:“倘若天高六尺,七尺男儿怎能直嵴?倘若狂风劲摧,秀木岂能昂首?”
    “虽说子不言父,但朕为雍国天子,也就直陈了吧——我父韩殷,尸位素餐,是雍国痼疾!
    “他得国不正,故而疑神疑鬼,不肯放权。
    “他慑于明帝之败,一生不敢再进,而又不愿退!吸血国势,以养洞真,致使泱泱大雍,势衰运竭,再养不出第二个真人。无人能在官道上有所成就。”
    他越说越激动,后来恨声道:“难道我一等英国公没有洞真的潜力吗?难道我北拒赤马卫的相国,没有洞真的可能吗?便是朕!朕自负不输于人,又如何等到今日才能洞真?”
    薛明义已是虎目含泪。
    北宫玉短须微颤。
    而韩煦继续往前走。
    这位力挽狂澜的雍国天子,这位刚刚被庄高羡击败并羞辱的雍国天子,虚弱地往雍国的方向走。
    他遥望远方,眼神带着追忆:“雍国不缺勇夫。”
    他如是说道:“澜河曾经染赤,锁龙关下堆尸如山。相国守靖安,府中青壮尽拒北……但就是日薄西山!
    “国势一天天衰减,你我怎么努力都是无用。多少仁人志士,多少丹心爱国,年复一年,最后飘叶逐波。
    “朕经历过雍国强大的时期。
    “朕见过野心勃勃的雄主,挥师北上,欲合西北五国联盟,连极西之地,与荆国争锋。
    “朕见过年轻人心怀梦想,在雍国的大地上驰骋,纵马扬鞭。
    “朕为太子之时,已不见国家有望。朕登上君位,做了百年的傀儡,眼睁睁看着国势凋敝,此心痛彻,夜不能寐!
    “那时候朕就想……”
    他的语气带着期待:“雍国继续强大就好了。”
    他欣慰、哀伤,而又真挚地道:“雍国的天空无限广阔,雍国人继续人人相竞,皆能争于龙门……就好了。”
    他拒绝了搀扶,走在一行人的最前方,带着这群帝国高层回家。而最后说道——
    “大雍长治,不必姓韩。”
    ……
    ……
    长河万里平波,一袭青衫,漫步在长河上。
    人身在河面的倒影,像一条小船。他便驭此孤舟,一路前行。
    他走得并不急。
    越是灼心痛肺,越是杀意难耐,他越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这个机会很不容易,一定……一定不能错过。
    在道历三九一七年的腊月二十七日,永失故乡。背着妹妹亡命而走,一路远行,漂泊至今。
    今天是道历三九二三年,二月初二。
    已经五年零两个月,将近一千九百天,约莫两万三千个时辰。
    这些时辰里的每一刻,他都用苦难来度量。这些时刻里的每一分,他都用修行来填满。
    不敢懈怠呀!
    这些年他没有一晚安枕,每每闭眼,都是旧容。
    在人生中最应该意气风发的年纪,他承责于肩,负重而行。姜梦熊说他“望之不似少年”,朋友都觉得他“苦大仇深”。
    他放不开,他木讷,他笨拙,他不敢被爱和爱人。
    他终于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要给时光里的那个少年,一个交代。
    他要替那些不能再发声、不能站出来的人,要一个交代。
    尽管这个所谓的交代……已经迟来了很久!
    长河清波曾照影,一如他这一路走来,步步留痕。
    在某一个时刻,他平伸他的手掌——
    啪嗒!
    一滴真血坠下来,砸在他的掌心,像一滴雨珠,就此摊碎了。
    掌心彻底红。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随后下起了雨。倾雨似瀑,在平静的长河上,砸出一点一点很快就散去的水纹。但新的水纹又发生。
    雨珠落在姜望的长发上,落在他的青衫上。
    他合拢了手掌,停留在水面,安静地感受着一切。
    掌心这滴真血里,是一位当世真人在生死一战中所捕捉到的、关于另一位真人的所有信息。
    他对庄高羡的情报收集,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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