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啊。”齐天子的声音仿佛落自九天:“你是当真不怕死?”
    “臣怕死,怕得要命!”姜望道:“臣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臣在这个世上还有很多牵挂,臣还欠了许多……许多!
    “若要现在就归于源海,臣不甘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臣对陛下有一种相信。人们说天家无情,人们说帝王心术,可臣总觉得,天子待我甚厚,待我极诚。我亦以诚报天子!
    “我曾闻,‘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
    “我这样愚笨的人,如何能自欺欺人?欺一时或可,欺一世可乎?欺心或可,欺君可乎?
    “陛下,我已经认识到,我的路不在这里,不在国家体制中。离开齐国之后,我不会再加入任何一个国家。从此天涯路远,孤身求道。”
    “好个‘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齐天子抚掌道:“朕竟不知,你在齐国,是如此不甘!”
    “陛下。”姜望始终屈着身,没有再直起来:“臣的不甘,不是陛下待我不好,不是齐国不够伟大。臣的不甘,是陛下待我太好,而臣无法全报!
    为陛下之宏图,我愿提剑浴血,披千创而不退。但臣的三千甲士,臣的两百近卫,臣之亲卫统领方元猷……臣在割舍之时,痛心难彻。杀陈治涛有益于国,而臣竟想救之。说降竹碧琼有益于国,但臣不敢面对。
    陛下待臣,是推心置腹,无复厚之。臣真想全心全意,为陛下之伟业,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可臣……竟不能做到!”
    偌大的得鹿宫里,一切都是凝固的。只有姜望的声音还在跳动。
    全天下任何一个人,都会在天子面前表忠心。都会说自己愿意为天子、为国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其中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
    但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在天子面前剖心作言,说自己做不到为皇命不顾一切。
    何其愚蠢!
    齐天子慢慢地道:“朕相信这是你的心里话,但这恐怕不是全部。”
    姜望道:“臣心无掩,陛下一眼可见。”
    “真的是……不敏!无智!又少识!朕叫你读书,叫你读史,你读到了什么?”齐天子随手拿起旁边的一只玉盏,狠狠摔碎在姜望身前:“你读到了狗肚子里去!”
    啪!
    玉屑均匀地炸开,在地上摊开了一朵花。碎盏之水如河流,些许茶叶似扁舟。蜿蜒,飘摇。
    韩令看得眼皮直跳。
    这只星河盏是天子最爱的茶盏,凡朝露之茶,皆以此饮,
    今既摔碎于此,可见其怒。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盏杀姜望。
    姜望沉默不语,只是把头压得更低。
    齐天子静静地看了他一阵,道:“站起来。天下岂是如此逼仄之天下,叫你不能直身?”
    姜望于是直起身:“谢陛下!”
    “谢早了!”齐天子冷笑一声:“你在齐国所收获的一切,你都付出了相应的努力。你的功绩无法抹去,我泱泱东国,也能容天下人来去自由,不缺你姜望一个。但齐国给你的荣耀、勋名,你不能说放下就放下。”
    姜望道:“臣自知轻率鲁莽,固执短见,有伤天子之心,臣亦恸之!臣愿意接受任何惩处,以期有万一之安慰。”
    “朕广有天下,不独你姜青羊!”天子一拂袖:“与冠军侯打一场。胜了,就放你无牵无挂的走。若败了……朕要削你的爵,夺你的职,撤你的封地,拿你下狱反省!”
    “可以。”
    “朕还没有说规矩。”
    “陛下天心独握,自然公正无倚。无论什么规矩,臣都接受。”
    “你还称臣?”
    “至少现在还是。”
    “不再称臣?”
    “臣视陛下为长者。虽不再朝,于心为念。”
    “规矩只有一条。”齐天子说道:“你不能杀他,因为他是大齐国侯……他可以杀你,因为你不愿再是!”
    姜望深深一礼:“姜望虽死无怨!”
    “去宣冠军侯。”天子道:“告诉他,朕要他全力以赴,痛下杀手。”
    韩令行了一礼,领命而出。
    他走出得鹿宫,走到高大的廊柱之前,以手撑柱,方才得以喘息。招了招手,命不远处的小黄门过来。
    “陛下的话,你都听见了?”
    小黄门挪动僵硬的身体,往前一步,险些一个趔趄摔倒,索性就跪伏在地上:“启禀总管,都……听见了。”
    “派随堂太监……”韩令说到这里,顿了顿:“秉笔谁在?”
    小黄门从怀里翻出名册,手忙脚乱地找了一阵,才道:“今日轮值的是丘吉总管和仲礼文总管。”
    “真是巧了。”韩令略想了想,挥手道:“让丘吉去传旨吧。”
    他之所以说“巧”,乃是因为当日武安侯与冠军侯受爵之时,正是丘吉和仲礼文捧印。今日两位侯爷相斗,轮值的秉笔太监又恰好是和他们各自交好的两位。
    而让谁去传旨,显然也算是他韩令的一种选择。
    有时候不得不叹,机缘巧合!
    小黄门牢牢记着天子的话,低头起身,径往御书房去。寻到了正与仲礼文各坐一室,正一遍遍练字的丘吉。
    他隐约瞧了一眼,临的似乎是“醉酒章”。
    武祖当年酒后之作,论及天下形势,狂草而卷风云。
    秉笔太监临历代天子之字,那是再也正常不过的。
    “韩总管有什么吩咐?”丘吉先开口问道。
    小黄门把天子的口谕复述了一遍,不敢多一字,亦不敢少一字。
    “我知道了。”丘吉面无波澜,将手中毛笔搁下,径自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今日轮值,他身上穿的就是代表秉笔太监的内官服,倒也不必做别的准备,去取了出行玉牌,便自出宫。
    重玄遵去的地方好找,浮生酒舍是也。
    很多人都知道,重玄遵最常去的地方是云渡酒楼,号称“临淄论酒第一家”。
    当然,那地方现在归重玄胜所有。
    在产权送给重玄胜之后,冠军侯还会时常去饮酒,可见是真喜欢……
    在云渡酒楼之后,便是浮生酒舍了。
    这座酒舍乃是临淄显贵重玄大爷的手笔,开张之初就请来一大群名士站台,正式开店两个月,就因为经营不善而濒临倒闭。
    最后是被神秘冤大头斥巨资接手,重玄大爷请人一算账,最后还赚了些,一度雄心勃勃地准备再创辉煌,但想到开店毕竟是个麻烦事,也就算了。
    大爷懒得赚辛苦钱。
    当然这间酒舍兜兜转转,最后又到了重玄遵手中。
    所以也有不少人偷偷说,它应该叫浮生酒囊……
    丘吉出了宫,上了马车,便径往浮生酒舍去。等马车到达目的地,该沟通的已经提前沟通好,他顾自上楼,走到了专属于王夷吾的饮室外,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王夷吾冷傲的声音响起。
    丘吉轻轻一移门,便看到了正在对饮的两人。
    王夷吾坐得端正笔直,军服挺括,未见半点折痕。面前的酒杯酒壶也是摆放得规规矩矩,你能想象得到,他每次举杯落杯,杯底都在同一个位置,分厘不差。
    而一身白衣的重玄遵,却是大咧咧地靠墙而坐,正一手提着酒壶,仰头痛饮,哪怕是丘吉进来,也未叫他停下。
    喉结有力地鼓动着,饮酒似吞海。
    “陛下有口谕。”丘吉道。
    重玄遵喝完了银质酒壶里的最后一滴,又摇了摇,确认喝净后,才随手将空酒壶放到旁边。醉意醺醺地道:“宣!”
    属于‘千秋’的酒气,烈得仿佛要点燃空气。
    身为秉笔太监,奉旨出宫传谕,这口谕虽不似圣旨那样正式,但这位冠军侯的姿态也实在散漫了些。
    丘吉却视若无睹,只是道:“陛下命冠军侯即刻入宫,与武安侯御前相争,厮杀一场。”
    ‘千秋’实在是一等一的烈酒,重玄遵的山根都晕着酒红,这使他的冷峻更被削减。寒星般的眸子里,有难得的迷思。
    就这么仰靠在墙壁上,酒意含糊地道:“入宫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陛下这么有雅兴?”
    “武安侯御前请辞……”丘吉只说了这一句,便道:“陛下强调了,要冠军侯全力以赴,痛下杀手。”
    闻听此言,坐姿如铁铸一般的王夷吾,也是将眉头皱成了‘川’字,显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姜望的决定。
    重玄遵倒是并未多言,只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手一撑地,便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走吧!”
    “可以观战吗,丘公公?”王夷吾在身后问。
    “不行。”丘吉对他点了一下头,算是告辞,便转身为重玄遵引路。
    王夷吾静坐了片刻,只觉酒气如炉。身为军人,为军为国是骨子里刻着的选择,他无法理解姜望的决定,但知道这个决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重玄遵和他的这场决斗,绝不只是演武而已。天子所要求的痛下杀手,也绝不能仅仅只是说说。
    想了想,他还是起身,走到二楼的窗台位置往外看,恰看到重玄遵钻进马车,只有垂下来的车帘,还在轻轻飘动。
    他正要收回视线,车帘下却探出了一只手,轻轻摆了摆,示意他不必担心、尽管坐回去。顺便抓了一缕光,收回车厢里。
    武安侯殿前请辞。
    冠军侯醉酒入皇宫。
    两位大齐军功侯将要在御前对决,帝国双璧这一次要分出生死。
    这消息虽然禁传,但还是长了翅膀,迅速飞到有资格的听众耳中。一时轰传临淄,凡有与闻,无不震动!
    ……
    博望侯府内。
    十四睁着无辜而茫然的眼睛:“他怎么……突然就要走啦?”
    “突然吗?”重玄胜挤在特制的大椅里,有些头疼地按着额头:“他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
    “他怎么不先来问问你呀?现在感觉……很危险。”在十四的心里,重玄胜是无所不能的。无论姜望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重玄胜总有办法解决。
    “不用感觉,就是很危险。他已经走到了悬崖索道上,左右都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万劫不复。”重玄胜叹了一口气:“而这正是他不来问我的理由。他知道我一定能阻止他……他意已决。”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十四愈发不解:“不走不成么?”
    “这要从何说起呢……”重玄胜仰躺下去,看着天空:“伐阳的时候,叔父是主帅。他区区一个重玄家的门客、区区腾龙境修为,竟然出言阻止叔父杀降,说那些嘉城城卫军降卒是他的俘虏,他承诺过免那些人一死……要知道他面对的可是凶屠!那个时候,叔父还并不认得他是谁。一个刚刚来到齐国的、还没有怎么证明自己的腾龙境修士,谁会在意他的承诺?他自己在意。
    “伐夏的时候他也很迷茫,我说服了他,你也在场的。在那场战争里,我们这一路非常克制,几乎没有殃及无辜平民,也没有杀降一次。我其实并不在意如何赢得胜利,但我在意他的感受。
    “只是这个世界并不围着他姜望转,不是所有人都会在乎他的感受。这次在迷界发生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越往后走,矛盾越大。他走得越高,越无法转圜。
    “但我为什么一再地劝住他,而不是劝他早点离开呢?因为留在齐国,是对他来说最有利的选择,前提是他懂得怎么选。我们最早都有一颗柔软的心,在碎石沙砾里滚过,慢慢心坚如铁。我在等他心脏披甲的过程,等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帝国高层,可以更从容地面对他所肩负的一切,而他已经无法忍受了。
    “你说他不知天高地厚也好,说他脑子缺根筋也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固执。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十四听得似懂非懂,但她很关心姜望这个朋友:“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可以怎么帮他?”
    “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重玄胜叹了一口气:“我们只可以在这里等结果。”
    他慢慢地握住了十四手,让彼此的心跳互相听闻。
    “在你的心里,你的丈夫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一定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有些时候,两全其美的办法……并不存在。”
    ……
    ……
    ……
    ps: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情何以甚《无题·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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