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姜望提剑杀向这群恶观,正要一展锋芒。
    倏然间天地变易,人世更改。
    一个高冠博带、如山耸峙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前方。他出现得突兀,但是出现之后,这种突兀感便已经被抹去,他的存在,仿佛成为了此方世界应有的规则。
    随手往后一拦:“年轻人,这不是你的战场,后退!”
    姜望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力量,但已经身不由己地退后了三百丈。
    此人若是要杀他,他恐怕也同样无知无觉!
    这是何等伟力?
    姜望还未回过神来。
    骤然出现的此人,又是并指往前一点,令曰:“死罪!”
    仍然是没有任何力量波动为姜望所察觉。
    但是视野中大片大片的恐怖恶观,直接消解,化为青烟!
    其中不乏神临,也不乏洞真。
    一时间,整个水域青烟袅袅,如焚檀香,缭绕高天!
    今日这祸水,真是高人云集。
    往日踏遍万里也难得一见的顶级大人物,竟是一个接一个的出场。
    新来的这位又是何人?
    瞧这威势,并不比陈朴、司玉安逊色。
    姜望正动容于衍道强者的恐怖力量,揣测来者的身份,忽然心有所感,转过身去——便看到一个尊容欠佳的青年男子,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此人眼间距极短,而鼻翼甚宽,五官着实生得草率了些。
    尤其身穿米白色对襟长衫,背后斜负一柄六尺长剑,剑鞘几乎拖在地上。愈发显得身形短小,皮肤黝黑。
    但是很有礼貌的样子,先与姜望打了个招呼:“鄙人许希名,乃矩地宫门人,随家师前来支援祸水。阁下是?”
    这个许希名既然是矩地宫门人,那么那位高冠博带的强者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法家大宗师,当世真君,矩地宫执掌者吴病已!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如神的力量不可轻忽,霸国的勋侯贵不可言,但是与这些站在超凡绝巅的大人物放在一起,真如山间小溪见沧海。
    姜望回礼道:“在下齐国姜望,今日幸见许兄!”
    许希名长得虽是不甚乐观,但气息渊深,神光凝练。只瞧他脚下不断被净化的祸水波澜,就能窥见他的力量层次,在神临之中,亦是绝对强者,只怕已经逼近了洞真。
    “你就是姜望!”许希名目露讶色,笑道:“果然年轻!真绝世天骄也!”
    姜望连忙谦道:“不敢当,不敢当。三刑宫乃法家圣地,许兄身出高门,也……很有气质!”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许希名一脸严肃地看向远处水域。
    此时血河宗宗主霍士及、剑阁阁主司玉安、暮鼓书院院长陈朴、矩地宫宫主吴病已,四位衍道真君,与恶观厮杀正酣。
    司玉安剑开天地,吴病已言出法随,两个人一左一右,从容漫步,大片大片的恶观倒灭如沙。那铺天盖地的恶观之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血河真君霍士及在祸水已经大战了三天三夜,仍未见颓,压着那足有千丈高的六臂人蛇打。此刻三位真君接连赶到,分担了祸水世界庞然的压力,他更是接连打爆了这衍道级恶观的三条手臂!
    《菩提坐道经》所述之“无根世界”,便是这祸水世界。谓之“恶念丛生,无底之狱”。
    与一来就动手的吴病已不同,陈朴是静静地看了一阵天穹后,才移转视线,看向六臂人蛇。
    他那温笃的目光刚刚落下,这恐怖恶观两个黑幽幽如山洞般的眼眶中,就燃起了炽白的火!
    这火焰大气恢弘,威严无边。
    火光照亮了六臂人蛇似深渊般的眼眶。
    那堆叠如山的恶蛆不断挣扎,肥白的外表钻出灰纹,蒸腾出令人瞧之意乱的烟气,那是名为“晦气”的可怕存在。
    有的彼此吞食,迅速膨胀为庞然巨物,甚至于去吞食那火。
    但它们的挣扎、它们的力量,却反而助推了炽白火焰的燃烧,使得它更为热烈、更为蓬勃灿烂,火焰瞬间烧遍了这黑洞洞的眼眶,甚至于自眼眶开始向整个骷髅头骨蔓延。
    六臂人蛇周边的空间,也随之扭曲了,显得光影杂错。
    此为儒门真火——大礼祭!
    “我们不能再这么看下去了!”许希名大声说道:“鄙人此来祸水,不是为了做壁上之观,欣赏宗师技艺,而是要为人族贡献自己的力量!能为一寸,就为一寸之功,能争一尺,就行一尺之勇!大义当前,大丈夫岂可惜身?我欲拔剑杀恶观,姜兄同行否?!”
    “说得好!姜某怎可落后?”姜望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道:“许兄准备杀几个?”
    他一时豪气上头,有心与许希名比试一二,看看谁人剑下所斩恶观更多。
    “一个!”许希名恶狠狠地道。
    说罢便拔出他背负的那柄六尺长剑,一步跃出,当场圈住了一名神临层次的恶观,凶狠大战起来!
    姜望:……
    心中虽是无言,但手上剑光一转,还是圈住了一只恶观。
    以他的实力,等闲神临层次的恶观,他挑战个三五头并不是问题。但祸水不是逞能的地方。出身三刑宫、对祸水有相当认知的许希名都那么谨慎,他也应该留有余裕,以应对未知的变化才是。
    眼前这头被剑光圈住的恶观,青面獠牙,遍身长毛,是猿猴之身,有鹰隼之眼。速度奇快无比,手持双刀,使得泼风也似。
    恶观无识无想,刀术却几近神明!
    这让人难以理解的现象,却是祸水的现实。
    楚地流传的《山海异兽志》,其中“异兽经”部分,描述了诸多或真或假的异兽。
    齐地亦有《异兽志》,乃是稷下学宫的常规读物之一,关于诸般异兽,也有诸多记载。
    此外修罗、恶鬼,都有书籍记载。人类擅长记录历史,总结过往。
    唯独祸水恶观的形象,不曾专门成书。因为它们并无定形,乃是恶具之相,变化亿万。那千奇百怪的阴魔,都常有同类。唯独恶观,世间从未有两头完全相同。
    当然,在这祸水世界中,除了“极恶具显”的恶观之外,也有一些独有的异兽存在。
    譬如灾厄之兽,见则天下大疫的“蜚”。
    真正的蜚兽,可是要比山海境中出现的蜚兽要强大太多。
    昔年革氏家主亲入“祸水”,以求幼蜚,结果一代真人,自此再无音讯。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革蜚入山海境,不顾一切,穷逐蜚兽。
    也因是如此,对于祸水的危险,姜望是早就知晓一二的。
    只是听闻再多,终不如眼见真切。
    当茫茫如海的恶观铺开在眼前,当无法计数的神临层次乃至洞真层次的恶观悲呼嚎叫,当衍道层次的恶观撼动天地!见者方能知晓,世间险地难计,为何独此地称名“极恶”,佛曰“无根”,道曰“孽海”!(孽海之说,见于《静虚想尔集》)
    人道诸般剑式,姜望随手挥洒,轻松压制面前这头恶观,三合之后,一剑抹脖。方才还威势惊人的青面恶观,在头颅离体之后,即刻炸开,化为水流倾落。只是这一团水,也十分清澈,再不见祸水之复杂。
    由此大约能够窥见恶观形成的一种途径——世间负面累聚,皆落于此无根世界,最终凝聚成祸水。当祸水中的负面累聚到一定程度,就诞生恶观。
    姜望此时才懂得,《静虚想尔集》中,“苦乐世人,万般为孽。恶极无往,神鬼皆忌。”这一句的真义。
    在稷下学宫与秦潋学道经,秦潋讲得也是极好。但书读百遍,真不如一见。
    姜望一边圈杀下一头恶观,一边看向许希名的方向——
    这位身量不高的三刑宫真传,双手握持六尺长剑,恰恰将身前的恶观腰斩。而后脚步一抬,又拦住了另一头恶观。
    仍是禁锢,挑剑,拆解。
    他的动作井然有序,每一步,每一剑,好像都有严格的规条。虽然他长得如此难看,他米色的长衫和黝黑的肤色、短小的身形与六尺的长剑,都是如此不协调。但他的动作之间,充满了秩序的美感。
    看他杀恶观,如观书家落笔、画家作画,每一步都极有章法。
    “老爷怎的来了这里?哇,这些东西好丑!”仙宫废墟内,白云童子不知何时睡醒了,趴在云霄阁屋顶观察外面的世界,这一看之下,胖胖的小手顿时捂住了眼睛。
    这里或许现在不能够称为仙宫废墟了,经过仙宫力士没日没夜的劳动,栖于姜望五府海的这片仙宫群落,已经处于勉强能看的状况。当然它那些功能性的建筑,仍是没有实质进展。
    “你的记忆里有祸水世界吗?”姜望问道。
    白云童子表情迷茫:“我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曾经云顶仙宫迎客童子,系仙宫因果,累世轮回,记忆全失,只有一个复兴仙宫的执念。最后在迟云山上,前身烟消云散,仅以因缘一缕,寄于仙宫,生成仙灵。
    现在的白云童子,与以前的迎客童子已经完全不属于同一个人了,甚至于他并不能算是“人”,但仍是有一些迎客童子累世记忆和仙宫本身记忆的残留存在,会在触碰到相关线索的时候,偶然觉醒。
    譬如云顶仙宫相关建筑的线索,譬如《仙方经》,譬如仙宫力士的制作方法,都是他觉醒的记忆碎片。如今在祸水之中,得到一些记忆,也是极有可能的。
    姜望想了想,试探性地道:“菩提恶祖?”
    听到这四个字,白云童子明显地怔了一下,而后有些迷惘地呢喃:“混元……邪仙。”
    “混元邪仙?”姜望没想到又听到了一个新名词:“这又是哪位?”
    白云童子捂着脑袋:“我想不起来。”
    “混元邪仙”这个名字,让他下意识地联想到了曾经在寄神碑上看到的“道贼”二字。在敏合庙与涂扈交流过后,他一直以为“道贼”是云顶仙宫对道门的蔑称,因为涂扈说过,云顶仙宫的覆灭与道门有关。这话是很有几分可信的。
    但现在又似乎有了另外的可能。毕竟以“仙”为名者,并不多见。那仍然是仙宫时代的一个鲜明印记。
    “跟‘道贼’有关系吗?”姜望又问。
    “我不知道。”白云童子愁眉苦脸:“仙主老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有见过‘道贼’。如果见过,我会认出来。”
    “你什么都不记得,你怎么认得出来?”
    “我会怕啊。”白云童子可怜兮兮地道:“您现在说这两个字我都害怕。真要是遇到,我肯定吓死了。”
    “……”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姜望想了想:“赵玄阳也不是?”
    “他肯定不是。”小童子信誓旦旦。
    姜望心中愈发迷惑。
    赵玄阳是再正宗不过的道门弟子,如果说仙宫视道门为贼,那赵玄阳应该也是道贼才是。现在白云童子说赵玄阳并非道贼,那难道涂扈是在说谎?但是他有什么必要撒这个谎?
    而且仙宫时代的覆灭,道门是一定施加了影响的,霜仙君许秋辞的经历可为佐证。
    这当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问题?
    历史到底是在哪一个部分沉入了迷雾中?
    “对于这个祸水世界,你还想起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仙主老爷,我想睡觉。”
    “……睡你的吧。”
    姜望很是心累地结束了五府海中的对话。
    拼凑历史,寻找真相,这些绝对是能够让人心竭力尽的事情。尤其是这白云小仙童呆蠢呆蠢的,什么都只记得片段。
    由此亦可见,《史刀凿海》是多么伟大的作品。能够在时间长河中捕捞零星碎片,复原历史的长卷,司马衡是多么厉害的人物!
    姜望并不自认有复原历史的才能,但偏偏对仙宫时代的线索不能置之不理,毕竟云顶仙宫现在就在他的五府海中,他拿了仙宫的好处,很难完全撇清因果。
    昔日之霜仙君,今何在?
    哪怕说谢哀真是转世成就,从许秋辞到谢哀,这中间有多少年的岁月已经虚度?
    不说专门去追寻,意外遇到了相关线索,自是不该错过的,所谓无远谋不足以行远路。姜望从来都是一个很有危机感的人。
    “姜兄,姜兄!”
    耳中听得许希名的声音,却是从下方传来。
    水下?
    姜望按下对仙宫的思索,一边挥剑斩灭面前的恶观,一边低眸看去——
    在那色彩复杂的祸水之中,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长得同白云童子一般无二,正仰躺在水里,用乌溜溜的小眼睛,毫无感情地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忽然咧开嘴,笑得露出了灿烂的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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