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所得的《声闻仙典》,乃是五仙门祖师直接从《万仙来朝图》的耳仙人虚影上感知而来,本质上是一种承继。
    那卷万仙来朝图本已是复刻本,仙人虚影灵性都在时光里消磨得所剩无几,且五仙门祖师的见识和修为亦有局限,再加上术介的缺失……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声闻仙典的价值是没能得到体现的。
    就连五仙门祖师自己,也只能以“如梦令”来做术介的替代。虽然是在某种程度上,勉强再现了仙宫时代的秘术,但表现极为平庸
    直到姜望在机缘巧合之下,创造性地研究出声闻仙态,一朝得悟,才真正体现了价值。至今仍然是他不可或缺的战斗秘术。
    后来又修观自在耳,又得降外道金刚雷音,才真正在耳识一道上,有了相当不俗的掌控,同龄之中难寻对手。
    尹观此时推过来的这枚雕刻如眼眸的玉石,则有不同。
    那延续自仙宫时代的古老气息,全然不会被姜望错过,且与他的耳识,产生了某种共振。这绝对是《目见仙典》,且是万仙宫真传版本。
    姜望比任何人都知道它的价值,也比任何人都适合它,需要它。
    尹观真是开出了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咳。”
    姜爵爷道:“往后还是要跟你讲清楚,我不可能为了钱杀人。”
    “当然。”尹观不动声色地道:“你只是在惩恶扬善的同时,顺便赚点钱。”
    “我不可能真的加入地狱无门。”
    “你没有加入,你只是偶尔用这张面具来掩饰一下身份。”
    姜望又道:“老实说,我在很多时候,对你的做事风格都不太看得惯。非要经常性地混在一起,我肯定会对你有很多规束。”
    “那就规束啰。”尹观的语气愈发轻松:“如果做个好人就能得到你姜望的帮助,我相信每个人都愿意日行一善。”
    “什么惩恶扬善,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一听就信。”
    “需要你行动的时候,我会给你证据。”
    “我公务缠身,不一定有时间。”
    “皆由自愿。”
    “其实我也不止是看不惯你的做事风格。你们组织很多人,我都难以忍受。经常看到的话……我怕哪天你一觉醒来,组织里就没有其他人了。届时咱们兵戈相见,未免不美。”
    “当然,你可以立你的规矩,这是恶人之间相处的方式。”尹观慢悠悠地说道:“比如之前就有一位都市王,他的规矩就是,在他抽旱烟的时候,谁都不能皱眉头。他的烟很烈,又自己加了一些料,所以味道也很怪……你也可以立你的规矩,比如不许他们在你面前说脏话,比如不许仵官发出那么奇怪的笑声。”
    姜望皱眉:“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尹观意味深长地道:“就是强人所难,才能够建立威严,强化服从。”
    姜望若有所思:“我好像没有看到都市王抽旱烟。”
    尹观平淡地道:“哦,那个抽旱烟的已经被杀掉了……因为确实让人为难。你现在看到的是第四任。”
    姜望:……
    尹观继续道:“只要你实力足够,别说改变他们的做事风格了,你让他们天天去给孤寡老人挑水做饭也没关系……你又是这么有实力,又是这么有想法,地狱无门真的很适合你。”
    姜望做最后的挣扎:“我还是觉得,不愿意做一个杀手。”
    尹观这时候才用左手拇指,慢条斯理地擦拭嘴角的血迹,一边道:“请问,你是真的很想杀死那只吃人的大乌龟吗?”
    “我对它的杀意并无虚假。”
    “那真正的祸首……想来你也是不愿放过的?现在只不过是因为你大齐侯爷的身份,不愿意冒失行动,挑起与景国的矛盾。”
    “可以这么说。我自己做任何选择,我自己都能承受后果。但以齐侯身份杀景真人,齐国未见得能承受。我受此爵,得此禄,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尹观严肃地道:“所以卞城王的身份要保护好,这将是组织的最高机密。我这边会严格保密,你那边也不能掉以轻心。”
    姜望下意识地点点头:“我懂。”
    “所以你看……”尹观轻轻一摊手:“我们之间没有分歧。”
    姜望又看了一眼玉盒中的那枚仙眼,不得不承认尹观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人,由衷地道:“你说得对。”
    尹观又道:“你看到的这枚仙眼,本来是有一对。还有一只,在田焕文的手里。”
    姜望心中微动。
    在他去天涯台救人的时候,从田常那里得知,田家在海外正有动作。只不过因为身受限制,田常不能说得太具体。如今看来,抢夺万仙宫遗留,正是其中之一。
    田家,或者说田安平,对九大仙宫亦有需求么?
    那么今日回想,当初他奉旨前往即城,带柳啸离开之时,隔着城门与他对视的田安平,彼时的那种眼神……或许也有其它的意味存在。
    田焕文就是当初袭击乌列,使其重伤逃到姜望座船上的那位强者。作为当代高昌侯叔叔辈的人物,从辈分上来说,是田安平的叔爷。在当年的雷贵妃案里,也应是有所涉及的……
    “你与他交过手?”姜望收起了这枚仙眼,出声问道。
    “不止是他。”尹观随口道:“万仙宫的遗迹,在一个无人的荒岛,海啸方出。参与争夺的人,还有钓海楼的护宗长老刘禹,以及旸谷的镇戎旗将……不过田焕文是目标最明确、准备最充分的一个。我也是跟在他身后,才拿到的大头。”
    尹观说得轻描淡写,但涉及钓海楼、涉及旸谷、涉及大泽田氏……虎口夺食,怎么可能容易?其间凶险,怎么想象都不为过。
    姜望也是今天才知道,当初他在天涯台上横压钓海楼同辈修士、名扬近海群岛之时,关于万仙宫遗迹的争夺,也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
    天下英雄,非独他姜望。
    天下惊涛,也非独他所经历的那些。
    只是囿于视角,只看到那些罢了。
    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有的宣之于人前,为天下所知。有的却深藏水底,在历史的长河里寂寂无声。尹观若是死了,也就死了。谁知道佑国那样一个被圈养起来的国家,出现过这样的人物呢?
    而尹观这样的人物,经历了那么多,挣扎了那么久,他心中所求,究竟为何?
    姜望忽然有些好奇。
    他轻叹一声:“去佑国之前,我本来以为,你会留下来做佑国之主,改变那个国家,拯救那里的百姓。”
    赵苍、郑朝阳他们,也是以为尹观拥有那样的理想和抱负的,所以才会在民心上诸多布局。
    尹观毫无波澜地笑了笑:“老百姓不需要谁来拯救,只要野心家不打扰他们、操纵他们,他们自己就可以过得很好。再者说……我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首领,怎么可能担当一国之主?我若掌权,不过是拉着更多的人陪葬。”
    “佑国如果就这样消亡了呢?”姜望问:“你生长于斯,难道不会觉得遗憾?”
    “这样一个畸形病态的国家,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佑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国家,百姓不需要留恋它,亡了也就亡了。”尹观摇了摇头:“而且……只要养巨龟的那个人还在、那个势力还在,它就会一直畸形地延续下去。”
    为什么景国会在佑国养这样一头巨龟?为什么是姬炎月过来?为什么要用到佑国的天才为食粮?
    尹观现在还是没有答案,或许永远没有。
    区区一个接近洞真的战力,哪值得景国费这么大周章?
    若只是当宠物养,哪怕姬炎月是当世真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行此大不韪之事。
    所以背后一定还有什么理由存在。
    只是那些也并不重要。
    尹观只需要知道,是谁制造的悲剧,而不想要去了解,悲剧制造者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苦衷。
    如果死后能在源海相会,便让那些制造悲剧的人,和那些在悲剧中不幸消逝的人,再去慢慢地解释。
    姜望想了想,又道:“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对于你的表妹……你爱过她么?”
    尹观语气平静:“你是怎么认为的?”
    姜望诚实地道:“我不知道。我一直觉得,你对她用情至深。因为你离开佑国时,冒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但是这一次……我会想,是不是苏沐晴只是你摆在明面上的弱点,其实你从来没有爱过她?有这样一个弱点在那里,赵苍他们就不会把心思动在其它的方向。因为你在杀赵澈的时候,好像也并没有顾忌她的感受。”
    当初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姜望跟尹观说过——“你表妹真的很爱你。”
    那时候他不能够理解尹观的选择。那时候他亲眼目睹过苏沐晴对尹观的情感,是怎样为其担心,为其流泪。
    当然,这一次他也看到了苏沐晴对另一个人的牵肠挂肚。
    如尹观所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战胜人生的勇气。
    他只是好奇,如尹观这样的人物,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情感。
    尹观静静地看了姜望一阵。
    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在一些关键的人生节点上,眼前这个人好像都在场。
    真是莫名其妙的缘分。
    他自问是没有朋友的,他也不是一个愿意坦露心事的人。
    但也许是刚刚杀掉了赵苍、郑朝阳,也许是这儿的酒有几分醉人。
    也许他也的确想说两句。
    他这样说道:“我不期待他人的忠贞不渝。
    我正视所有人性的弱点。
    我理解不是所有人都有战胜人生的勇气。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仍然会为此失望。
    我或许喜欢过她吧,在年少的时候。
    但即便是有过,现在也已经结束了。
    对我来说,她是我的表妹,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人。我现在只想好好地培养她,让她认清楚生活的真相,让她拥有独自面对人生的力量,然后给她自由。”
    说完了这些,尹观便将酒杯倒扣,也不管姜望如何想,敲了敲桌子:“好了,该聊的不该聊的咱们都已经聊过了。姜侯爷,你该去你的草原了。”
    姜望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其实我也不是很急。”
    “我挺急的。”尹观看着他道:“地狱无门一天很多单生意。”
    姜望只好遗憾地作别。
    ……
    ……
    与姜望分开后,尹观也径直离开了这座酒楼,绕了很大一圈,出现在另外一个小国。
    在一座人烟稀少的小城,地狱无门在此设有专门的外事驻地。
    时至今日,在黑暗世界里,地狱无门早已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十殿阎罗凶名赫赫,但组织自是不止十殿阎罗,还有越来越庞大的外事组织作为补充。事实上很多生意,下面的判官鬼卒就可以处理。
    来到一处隐秘的房间外,仵官王正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拆下来,又一根根装上去。
    此时的他,又用回了外楼境的肉身。唯独不变的,还是那种木偶般的滞涩感。
    就算是尹观,其实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外楼境还是神临境,不知他是男是女,不知他哪一具身体是本躯……又或者早就不存在本躯了。
    但毫无疑问,他是能发挥神临境的战力的。
    “情况怎么样了?”尹观问。
    “差不多。”仵官王随口道:“老大,伤得那么重,治起来太不划算。”
    尹观平静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把他炼了?我给过你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仵官王本能地坐直了,手指也不玩了:“我就那么一说。”
    他又不傻。
    秦广王现在既然敢放他跟受伤的平等王单独相处,肯定已经有办法让他跑不了。这一次去佑国,虽然秦广王并未完全展露实力,但从其人对郑朝阳的压制,也足能窥见只鳞半爪。
    他完全没有对抗的把握。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不会要求你们相亲相爱。但是他参与了行动,付出了努力,完成了任务,他就一定要有所收获,这是地狱无门最大的规矩。”尹观语气平淡:“即使是玩笑话,也不要再让我提醒你第二次。”
    “嗬嗬。”仵官王企图傻笑。但笑起来阴森非常,更像是在挑衅。
    于是闭嘴。
    尹观径自走入了里间,平等王静静地躺在……一副棺材里。
    还用粘稠的血水泡着。
    虽然清楚这血水有弥补气血、蕴养肉身的作用,但眼前这一幕情景,也让尹观怎么都无法觉得,仵官王之前是“就那么一说”。
    他伸指按了按,确认平等王的面具未被摘下来过,也便什么都没有说,在旁边坐了下来。
    楚江王带着苏沐晴,仍在另一处隐秘地方等他,但他现在不想去见。
    倒是又想到某位大齐侯爷。
    躺在棺中的这位……在佑国杀帝屠龙,窃国势对敌。其人所掠夺的国势之力,便是此行的酬劳。
    非皇室嫡脉,不可能如此操纵帝气。
    再加上那大日金焰,地狱无门这位平等王的身份,对姜某人来说几已是摆明。
    但那家伙好像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本打算从中说和,最后却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封侯之后,是有几分城府了……他莫名其妙地想着。
    他很少这么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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