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唯我往窗外淡淡地瞥了一眼:“认识?”
    “出身墨门的神临境强者墨惊羽。”姜望平静地说道:“第三次见了。”
    准确地说,第一次只是“听见”。那时候他还在破旧道观的供桌下等死,在那场改变他人生的大战里,听到了鹰唳,听到了墨惊羽之名,
    第二次在雍国威宁候府,才算是“看见”。那时候他扮成祝寿的宾客,身具两府两神通修为,而墨惊羽是雍国威宁候的座上宾。
    今天是第三次。他已经是天府外楼修士,神临可期,端坐囚楼中。墨惊羽再次乘鹰而来,仍然飞得很高,却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祝唯我很随意地问道:“有仇?有怨?”
    “仇算不上,怨也算不上。有些事情,因果纠缠在一起,对错也论不清楚了。”姜望道:“不过神临之后,我与他当有一战。”
    “这样啊……”祝唯我又往窗外看去,那位墨门的神临境天骄,自有一种强大的姿态。
    他轻声道:“我已经开始期待那一天了。”
    姜望不怀疑自己能够神临,祝唯我也不怀疑他能够神临。
    因为对姜望来说,那一步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萧恕与他这种层次的天骄区别在于……在真正实现之前,萧恕都不是确切的能够神临。
    哪怕他前所未有地搭建起了星路,又有六识丹的准备,也只是机会变得很大了。
    “有机会”和“必然能”,就是非顶级和顶级的差距。
    当然,真正的强者,总是能够抓住机会的。
    这些时日以来,来不赎城围观萧恕冲击神临的人,与日俱增。
    萧恕能否成功神临,和张巡堵门截杀是否能够成功,这两个盘口,下注者不计其数。
    自萧恕连通星路,同时开始搭建剩下的三座星楼之后,赶来不赎城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短短五天时间。不赎城的命金收入就已经暴涨许多倍。
    那个守门的罪卫,一人已是忙不过来,现在是两队足足二十名罪卫守在门口收钱。
    不交钱只看戏的人也有。但在不赎城这样到处是凶徒的地方,为了安全起见,又或者只是单纯的避免麻烦,绝大多数人还是愿意花一些钱的。
    能够在张巡手下保住萧恕的性命,不赎城的命金制度,已经具备了足够的说服力。
    但纵观整个不赎城,这么多天来的这么多人里,墨惊羽毫无疑问是最有分量的那一个。
    名门背景,神临修为,在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都理所应当得到注视。
    此刻他乘巨鹰而来,在心思各异的目光里,飞越了城墙,悬停在萧恕上空的位置。
    他立在这外形凶厉的傀儡巨鹰之背,双手微垂。
    玄铁面具遮盖了他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却叫全城遍闻:“墨门墨惊羽,代表雍皇而来。所来无他事,不忍明珠蒙尘、贤才遗野耳!萧恕,你若愿意加入雍国,效忠吾皇。你给丹国造成的损失,雍国来弥补。你和丹国之间的矛盾,雍国来解决。”
    墨惊羽是来招揽萧恕的!
    围观群众一下愕然,随即又恍然。
    在墨惊羽乘鹰而来的这一刻,萧恕的布局好像已经非常清晰了。
    他为什么千辛万苦逃到不赎城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以四十天为界限,吸引了这么多人的注视,来这样一场万众瞩目的神临之旅?
    必须要实事求是地说,他今天即便创造奇迹,真个成就了神临,也不可能是张巡的对手。最多就是有了挣扎的余地,可以试着逃脱而已。
    而且背负着丹国的通缉,他即便神临了,也不可能自在。
    但如果说他本就是在展现天赋,以期待价而沽,那么一切都似乎有了很合理的解释……
    这才是完美的破局思路。
    他在不赎城这样一个地理位置特殊的地方,用四十天冲击神临的噱头,吸引诸多目光的注视。
    他展现了他非同一般的价值,自然会有人掂量他所背负的麻烦。他展现的价值越高,愿意出价的人就越多。
    在他表现出在四十天内冲击神临的可能性之前,没有哪个势力会冒着得罪丹国的风险保他。而在他展现出这种可能性、这种价值之后,似乎面对丹国,也不是什么绝对不可触碰的选项了……
    若能得一神临境天骄,尤其他还如此年轻,那么得罪丹国,又有什么了不起?
    墨惊羽只不过是第一个来出价的人。
    或许并不是最后一个。
    此时此刻,萧恕还在用心雕琢自己的星穹圣楼,并没有对墨惊羽的招揽做出什么反应。
    城门外的张巡,却是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巨鹰背上的墨家门徒,冷声道:“恐怕有些损失你们弥补不了,有些矛盾,你们也化解不能。”
    张巡这话并不客气。
    任谁站在他的角度,也客气不起来。
    墨惊羽只扭头看向他,声音无喜亦无悲:“张兄不必动怒。若是萧恕真个同意入籍雍国,我自会向贵国展现雍国的诚意,再与你好好沟通。”
    姜望当初在雍国威宁候府看到墨惊羽时,就在疑惑墨惊羽的身份归属。毕竟这人早先曾受秦国方的命令,参与围杀左光烈。后来却又在雍国如鱼得水。
    今次倒是确定了,其人现今的确已经是雍国人。
    只不知他是跟着墨门整体的大方略在走,还是已经彻底归附雍国新君韩煦……
    在姜望看来,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毕竟是“神而明之”的人物,意志坚定,很难被外物影响。
    而墨门在扶持雍国之前,是与三刑宫类似,走的“学我者不必归我”的路子,只求传扬道统,并不拘泥国别。
    在扶持雍国,被确立为雍国唯一正学之后,就有些类似于道门的路子了。
    墨惊羽作为墨家门徒,在墨家有需求时,放弃在其它国家的发展,建设属于墨门事业格局的国家,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没有什么好沟通的。”
    张巡站起身来,直接跃上高空,与墨惊羽遥遥相对。
    萧恕修炼了三十五天,他也静等了三十五天,炼了三十五天的心。多少暗嘲的声音,多少讥讽的眼神,他全部视如不见。
    但是今天,却是不能再坐下去了。
    “杀一个人也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他如是说道:“敢保萧恕,就是我张巡的敌人。”
    墨惊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地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如此。”
    他们在高空中彼此对望,谁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气氛一时凝肃。
    两位神临强者的对峙,将这场风波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
    而这场风波的主角,萧恕却依然沉默。
    沉默中有不凡的变化在发生。
    他轻轻一吸,面部升腾的紫气,全都被吸入体内。
    天边四个星点交相辉映,剧烈地一闪,便消失了,连同那清晰的星路一起。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四大星穹圣楼,已然矗立!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睁开眼睛,轻声笑道:“我还在破关,你们在这里剑拔弩张,很让人分心啊。”
    墨惊羽看着他道:“吾皇挽救时危,蓬勃社稷,有万世雄图,诚待天下英杰!萧恕,你正是吾皇所需要的人才,你也需要雍国这样一个环节。我今日诚意来请你,请务必多加思量。”
    “我在丹国二十年,丹国不知我是人才。”萧恕叹道:“想不到才来不赎城三十天,连雍国人都知我是人才了!”
    “有才无德是为天下害!”立在空中的张巡冷脸怒斥:“去岁观河台你我同去,你的待遇未曾少我半分。丹国荣养你二十年,名爵许之,厚禄许之,名师授业,秘法真传……这一切的一切,却只换来你盗丹而走,使我国传承多年的元始丹会毁于一旦。却只换来你现在一句,丹国不知你是人才?!”
    他越说越激动,看起来几乎是要立即向这边扑来。
    但一种无形的威压笼罩着他,令他明白不赎城主的回答。
    终不能越城门一线。
    张巡在这里说萧恕如何有才无德,萧恕并不做一句争辩,墨惊羽也显得毫不在意。
    他只是又对萧恕道:“我雍国自新皇登基以来,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斩除旧弊,革新朝政,使大国新生,英灵得慰……今日之雍国,正适合你这样的有为青年大展拳脚!你现在跟我走,雍国保证你的安全,可以给你更多的时间、更充足的准备来冲击神临。当然,我说这些,也并不是要强迫你做选择。雍国的诚意已经在这里,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我现在先不打扰,你好好修炼。”
    雍国的确诚意十足。
    他们几乎是给了萧恕一条绝对安全的退路,萧恕现在完全可以退出这场冒险,加入雍国,去好好地巩固外楼修为,然后以更好的物质准备,来冲击“我如神临”的境界。
    他们愿意用神临境的价格,买萧恕外楼境的现在,只因期许他神临境的未来。
    韩煦的确是一位大方的君主!
    萧恕雕琢星路,完全立起四座圣楼的事情传开后,对他心动的势力定然不在少数。
    但唯有雍国,第一时间派出了墨惊羽这样的神临强者,亲身驾临不赎城。
    这份诚意无人能及。
    但萧恕,只是再一次地闭上了眼睛。
    丹国的批判,雍国的诚意,他全都不回应。
    此时天上地下再无什么异象发生,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开始准备最后的冲刺。
    虽然看不到他体内的情况,但他一定是在细致地梳理自身,以期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的状态。
    接下来的时间里,再没有人制造大的动静。
    萧恕冲击神临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五天。
    所有人都在等待。
    ……
    “墨惊羽代表雍国来了,杜如晦会不会来?”囚楼之上,姜望问道。
    “不会。”祝唯我很笃定地道:“庄国离丹国太近了,压力太大,他们不会想要萧恕。既然萧恕对庄国无用,那他就算在这里闹出再大的动静,杜如晦也不会多看一眼。”
    姜望心知祝唯我一定是更了解杜如晦的,因而问道:“如果没有丹国的影响,如果萧恕对庄国有用,杜如晦又会怎样?”
    祝唯我道:“那他就算是爬,也会爬到萧恕面前来。诚恳地跟萧恕说——‘庄国的未来非你不可!’”
    姜望叹了一口气:“咱们现在坐在这里看戏,我总有一种在虎山边打盹的感觉。有些不安。”
    祝唯我不动声色地道:“虎确实是有。”
    姜望不去接这作死的话茬,毕竟他也不是神临的体格,不够抗揍,只道:“只剩最后几天了,便看萧恕如何选择吧。”
    ……
    其实对目前的萧恕来说,雍国的确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放眼整个西境,能够在丹国面前硬气的国家其实不多,如成、陌、洛、礁之类,根本不敢收容萧恕。
    秦国倒是没有丝毫压力,但秦国未必看得上萧恕,萧恕自去投奔也便罢了,不至于叫他们千里迢迢派人来争。
    新崛起的庄国离丹国太近,庄国若是堂而皇之地收容丹国国贼,丹国就算是想装看不见也不行。
    在争夺萧恕这件事上,雍国具备这样大的优势。韩煦却并不因此压价,反而是承诺解决萧恕的所有麻烦,且不需要他现在便成就神临,甚至愿意先行保证他的安全,将他请回雍国之后,给他更好的条件,以帮助他冲击神临——这样的条件,放眼天下,也没几家舍得拿出来,无疑是对萧恕的太大尊重。
    所以墨惊羽这一次亲自过来,也是抱有很大的信心。
    可萧恕还是选择了继续冲击神临。
    就在此地,就在此时。
    不仅仅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道路。
    也不仅仅是因为神临之路是千军万马过索道,凭借的是一鼓作气。有时候再多的资源堆砌,也比不上这样一份志气。失了今日之勇,未必还有来日之功……
    这些都是原因,但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他只是选择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就像他拒绝丹国高层的建议,就像他选择去山海境冒险。
    就像他亲手夺回了那颗六识丹。
    诚然雍国已经是他现阶段最好的选择,但他一旦能够成就神临,便是天空海阔。天下之大,又何处不是选择?
    他当然能够成就。
    山海境发生了超乎寻常的变化,大约是与凰唯真有关。
    他认为隐约与凰唯真有着某种联系的不赎城,现在前所未有的安全。
    所以他才拼尽一切努力,逃亡至此。
    这一步赌对了,其实在他看来,结果就已经注定。
    世间万事唯在心。
    且行,且行,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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