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看台前排的姜望,默默注视着这一幕。
    重玄遵当然是值得他关注的。
    但他的重点,却在主持正赛的真君余徙身上。
    其人同时注视着八座演武台上的战斗,却也非常及时地保住了太寅。可以说是妙到毫巅,刚好在护体星光破碎的那一刹。
    无怪乎说黄河之会正赛很少死人,有衍道境强者的保护,想要杀死对手,真的很难。
    但“很少死人”这句话,说明毕竟是死过人的。
    那些人是怎么死的呢?
    姜望想,应该在于决出胜负的时间。
    哪怕是真君强者,也很难笃定一场战斗的胜负。
    当其中一个人倒下,如何断定他不会再起来?
    当其中一方只剩一口气就被打死,如何断定其人没有再翻盘的可能?
    就拿刚才的这一场战斗来说,太寅的拳头如果最后轰在了重玄遵身上呢?
    当然,太寅无论如何也胜不过重玄遵。
    但你这提前断定的胜负,如何服众?
    黄河之会正赛的胜负,决定的不仅仅是两个天骄之间的胜负,背后牵扯到的东西太多太多。
    主持大会的真君本就有立场,不可能绝对公平。就算绝对公平,其他人也不可能信任他绝对公平。
    若是真君强者的判定就有效,那不如不要打了,派人上来让哪位真君看几眼,评头论足一番就好。
    所以,出现“无争议胜负结果”的时机,很重要。
    姜望在认真地思考,怎么才能在黄河之会的正赛上,杀死林正仁。
    只有身魂的毁灭,才能抹除这个可怕的对手,才算是沉重打击了现在的庄廷。也是对杜如晦和庄高羡的一步复仇。
    他们想要在黄河之会上赢得庄国的荣誉,他就亲手将这份希望打碎。
    但要做到这一点……
    或许只能是在战斗之中,以猝不及防之势,直接以融会杀生钉的不周风,吹灭其人神魂。
    在分出胜负的时候,生死也分。或许可以让真君余徙来不及救护。
    当然,这仅仅只是猜想。
    姜望并不足够了解衍道境强者的力量,无法断言自己一定能成功杀死对手。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提高成功可能呢?
    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从头到尾,姜望都只看着演武台,不曾看过林正仁又或杜如晦一眼。
    黄河之会正赛的对阵名单,不到上台之前,参战者都无法知晓。
    也就六大强国的天骄,知道自己的对手会是谁。
    其余人都只能做如齐国重玄遵会对上夏国天骄、秦国甘长安会对上丹国天骄、牧国那良会对上盛国天骄……诸如此类的推定。
    六大强国虽有一定默契,黄河之会的体面还是要维护的。遮羞布很多时候只是一个摆设,但毕竟有其存在的必要。
    也就是说,姜望通过曹皆,已经能够确定,自己将要在和林正仁战于内府场正赛第一轮。
    其他人包括林正仁,却只以为,他将在第一轮打夏国触悯或者申国江少华。
    只有在上台的前一刻,对阵名单才会公布。
    姜望要做的,就是在战斗一开始的时候,便全力爆发,杀死林正仁。
    一则杀敌必尽,二则也让天下人知道,庄国这个正赛名额的侥幸,让他们手里这个难得的荣誉,染上擦不去的污迹。
    击败容易,杀死难。
    姜望要对抗的,不仅仅是林正仁,更是真君余徙。
    旁人都在关注场上天骄的精妙战斗,唯有他,始终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余徙的出手上。
    他当然没资格判断余徙的实力,也不可能做出任何准确的预判。
    他只能够分析,余徙一般都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出手干预比赛、确定胜负结果。在这当中,有哪些他可以利用的地方。
    外楼场第一轮结束了。
    八强名单,是齐国重玄遵、秦国甘长安、牧国那良、楚国斗昭、荆国中山渭孙、魏国燕少飞、越国革蜚、理国范无术。
    除弃赛的景国外,天下强国的天骄,全部击败了对手,且没有一个人受伤……
    全都是碾压式的胜利。
    若非这是黄河之会的正赛,若非是玉京山余徙真君在主持,恐怕他们的对手,一个都难活下来。
    天下六大强国和其它国家天骄的差距,到了正赛之后,才陡然鲜明起来。
    这份八强名单里,魏国和越国,都是区域性大国,国力大约只比夏国这样的区域性强国稍弱。出一两个打进八强的天骄,倒也并不罕见。
    唯独这理国,只是一个小国家,连区域性大国都算不上。
    范无术所取得的成绩,也就格外显眼了。
    根据齐国这边临时找来的情报显示,这个范无术,是一个极有故事的人。
    理国在魏国南面,在夏国西面。
    范氏,是在理国极有名望的一个家族。
    范无术原本并不是叫这个名字。
    出身显赫的他,自小娇生惯养,纨绔成性。每日就是逗猫遛狗,游手好闲。
    因为怕吃苦,一直到十五岁的时候,都没有好好练过武,身体没能得到调理,以至于无法发挥开脉丹的效果,不能超凡。
    他父亲是理国大将,常年在外领军,为国也为家奋战,没有什么时间管教他。
    本来他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也是平平安安就过去了。
    但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范无术的父亲自战场上退下来,伤重垂死的时候……他还宿醉青楼未归。
    他父亲吊着一口气等他回去,死之前看着他,只说了四个字——
    “不学无术”
    死未瞑目。
    他从此改名叫无术,守孝十年,努力修行。
    十年之后,竟然一飞冲天,成为理国最耀眼的天骄。
    这在理国是一段流传极广的故事,被视为浪子回头的典范。
    而他这一次代表理国参与黄河之会,竟然打进了外楼场的八强,更是为此增添几分传奇色彩。
    演武台上空生出一道长方形光幕,八强的名字在光幕中不断变幻。
    当它们停下来的时候,就是外楼场八强对决名单确定的时候。
    这是一个随机混乱的道术禁制,确保最后的名单绝对公平。
    在六位帝君的注视下,不可能动什么手脚。
    毫无疑问,天下六强的天骄,谁也不想提前与另外几个强国的天骄碰撞。
    但八进四的对决里,必然有天下六强的天骄要提前离场。
    这是列国天骄之会的残酷所在,也是精彩所在。
    光幕上的名字停止了变幻。
    最后是——
    齐国重玄遵,对阵牧国那良。
    秦国甘长安,对阵楚国斗昭。
    荆国中山渭孙,对阵理国范无术。
    魏国燕少飞、对阵越国革蜚。
    对天下六强的天骄来说,这大概是最糟糕的对局了。
    因为他们完全有包揽四强的实力,却只能保住三个四强的名额。
    而在这种糟糕中,荆国中山渭孙显然是更幸运的。他是唯一一个在第二轮里,避免了强国天骄之争的。
    “运气不错嘛!”黄舍利大咧咧地道。
    前期消耗越少,后期胜算就更大。这当然是极妙的签运。
    中山渭孙咧开了嘴:“希望咱们都有更好的运气。”
    “我可不用。”黄舍利赶紧竖掌一拦,仿佛生怕中山渭孙的祝福生效:“真正的强者,就是要对决强者。癞蛤蟆才欺负小虫子呢!”
    如果这是在太虚幻境,赵铁柱一定要质问她谁才是癞蛤蟆,不骂得她跳脚绝不住口。
    但这里是观河台。
    在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黄弗大将军都会听到耳朵里。
    作为名门中山氏的公子,中山渭孙只能儒雅随和,笑眯眯地离开看台,往演武台走去。
    “那我祝福你啊!”他说道。
    说话的时候,他用力地控制着腮帮子。刚刚把西北五国联盟里真国出身的外楼境天骄打残时,都没有这么费劲。
    这么漂亮、这么有背景,又这么有天赋的一个女人,怎么就长了一张嘴呢?
    她要是个哑巴……该有多完美!
    名单已定。
    场上八个演武台,忽然开始移动。
    古老的石台碰撞时,竟然在“流动”。就在众人面前,两两融在一处。
    这让姜望立刻就想起了太虚幻境里,用于匹配战斗的论剑台,也是以这种形式相并。修行者仗之在星河论剑。
    太虚幻境的论剑台,或许便是参考了黄河之会……
    场上每两个演武台并成一个,最后只留下了四个演武台。
    八进四的战斗同时开打。
    这确定四强名单的四场战斗里,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楚国斗昭,对决秦国甘长安。
    哪怕重玄遵风华绝代,对决的那良亦是出身霸主国牧国的顶级天骄,也盖不过斗昭战甘长安这一场的风头。
    斗昭号称横推同辈无敌手,声名直追十五岁就在黄河之会夺魁的左光烈。
    甘长安今年亦只有十九岁,比很多内府场的天骄都要年轻,是真正的少年天才。
    他们之间的战斗,在某种意义上,是秦楚之战的延伸。
    双方都必定会以杀死对方为目标,就连主持正赛的余徙,也不得不多加几分注意。
    看台上的姜望,更是早早把目光落在了斗昭对决甘长安的乙字号演武台上。
    相较于看重玄遵用日轮砸脑门,他还是更想看看号称现世以降杀伐第一的斗战七式——在迟云山的时候,斗勉没来得及发挥完整,就被他利用迟云山的力量压制了。但后来听叶青雨描述,斗勉出过几刀,不能说不强,但好像也没有那么厉害,不太配得上“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的名头。
    或许斗昭能够给出答案。
    与之相比,荆国中山渭孙打理国范无术,几乎不存在悬念,关注的人也不多。
    至于魏国燕少飞和越国革蜚那一场。
    前者据说是魏国一游侠儿,不是什么名门出身。后者则是越国前代名相高政的亲传弟子。
    说起来也都有璀璨的人生。
    但包括姜望在内,确实也没有多少人关注这一战。
    他们俩无疑是有最好的签运。有一半的机会进四强,对魏国或者越国来说,都是极好的消息。
    相应的,这之所以被视为“绝好的签运”,恰是因为在绝大部分人眼里,他们这一组,是四强战中最弱的。
    姜望认真看着乙字号演武台上对峙的两个人,连重玄遵什么时候离开观战席的都没有注意到。
    斗昭对战甘长安。
    这场战斗,太值得关注了。
    相较于斗勉消瘦且凌厉的面容线条,斗昭的面容轮廓,看起来要更宽和一些。
    天庭饱满,眼神明亮,给人以一种非常灿烂的感觉。
    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他手中握着的刀,很特别。
    刀背极厚,刀锋极锐。刀背和刀锋,形成三角状。没有刀尖,或者说刀尖处本就是一块三角形的横截面。乍看起来像一柄断刀,只具备劈砍的功能。
    这是一柄勇猛刚毅之刀。
    看到它的第一时间,姜望就想起了斗勉的那柄天野刀。
    作为战利品,当时他还拿在手里感受了一番。
    天野刀刀头巨大夸张,极其凶厉,号称“一刀落而天地分野生死相隔”。
    斗勉视之极珍。
    从外观上来看,天野刀和斗昭手上这柄刀绝不相同。
    但姜望完全能够感受到它们血脉相连的共颤,断定这应该是同炉所出的两柄名刀。
    长时间对长相思的温养,已经让他对名器有了一些自己的认知。
    斗昭的这柄刀,非同凡响。
    站在斗昭对面的甘长安,则是一个面容非常青稚的少年。
    光看脸的话,说他只有十三、四岁,都有人相信。
    不过十九岁也的确不算大,与看台上的姜望同龄。
    相较于姜望这十六岁才磕磕碰碰开脉的“穷孩子”。
    甘长安出身名门,自小天赋过人,八岁的时候,就被秦帝最为信重的谋士王西诩,期许为“能长安”。
    意指这孩子一生平坦,且才华独具,在八岁的时候,就有一方城主之才略,能“使一地长安”。
    “八岁能长安”这句话,也被广为流传。
    很多人称赞神童,都以此句。
    姜青羊十八岁才名扬临淄,算是留下了自己的名声。而甘长安八岁就名满咸阳城,是真正从小耀眼到大的天骄。
    面容青涩的甘长安,穿着一身黑色文士服,身形单薄,两手空空。与其说是超凡强者,倒更像是哪家私塾偷跑出来的蒙童,总感觉他随时要拿一本书出来,摇头晃脑地背诵。
    但姜望能够感受得到,他身上那引而不发的锐气。
    他是带着刀的。
    只是现在,还未到他出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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